七十年代初,父亲所在的地质队在陇县住扎,母亲便带了我们三兄妹从山东老家搬到陕西,那年我八岁,正上小学。
我们先坐火车到了宝鸡,然后换乘汽车到陇县。父亲带了单位的车来接我们,父亲说,由县城到住地还有六十多里路,不大好走。开车的司机叔叔很和善,一路不停地和我们聊天,他问我们感觉怎样,母亲便说,一路走来,山很多。他就笑了,说前面的山更多。
我们沿着一条河边公路前行,父亲告诉我们说这条路是他们单位来后才修的,以前只有一条小道。其时正值春天,阳光明媚,天似乎格外蓝,河水清得很,也很大,哗哗流淌着绕山而去。河的两岸全是山,都很高,山上郁郁葱葱,满是树,有的已经开花,绿色的山坡上便有了许多明艳的色彩,红的、黄的、粉的。。。。。。。一团一团点缀在绿丛中,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亮丽。山里人家似乎不多,我们走了一路,只是偶而看到几家,而且都很分散,春山中只听到了鸟儿在鸣唱。母亲感慨地说:“我们到了深山老林了!”,我不由得想起老家邻居李大爷讲的故事。在我们山东老家,有许多闯关东的人,他们常讲起东北老林子中的事,我们最爱听的就是李大爷讲的那些林子中发生的神仙故事、土匪的故事。我想,这些大山中自然也隐藏着无穷的神秘,也许就在这些密不透风的林子里?
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八渡公社大力村。这是一个不小的村子,共有十四个生产队,可他们都住得很分散,我们住的是第六小队,地名曲线沟,离大队部有六里多路,据说最远的十四队有二十多里路呢,第九队还住在山顶上,真让人感到新鲜!
我们租住了当地老乡的房子,在这个山沟沟里安了家。据房东老太太讲,这里的人祖上多是河南的,早年为躲避战乱才来到这里。房东老太太已是七十多岁了,似乎很有些见识。后来听当地人说她原是军官太太,战乱时丈夫死了,便随着逃难的人流落到了这里,怪不得她有些不一样呢!
山里的人都很朴实,他们过得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终年与山打交道,很少有出远门的。有的老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连最近的八渡公社住地都有三十多里路,许多人多少年也去不了一次。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民风纯朴,宛若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很快我就喜欢上了它,溶入了当地人的生活中。
这里风景秀丽,河水蜿蜒而过,水又清又急,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座独木桥。河两岸是重重叠叠,望也望不尽的山,不知到底有多远。我家就住在山脚下,出门便是绿绿的山林,我们喝的水也是从山上用竹管引下来的。春天里,满山的花儿都开了,样样都好看,我最喜欢的是山丹丹花,桔红色的,俏丽极了,当地人说这花能吃,所以常去采摘。山丹丹花煮出的面卤子飘动着一层红油珠,又好看又好吃。山野里到处飘动着不知名的花香,养蜂人开始忙碌起来,蜂儿飞舞着到处采花粉,不久蜜就成了,这是真正的百花蜜,闻一闻,香气扑鼻,尝一口,甜美无比。很快,山里的花儿少了,果子便多了,最早的是樱桃。那里的樱桃可算是一种奇观,红红的小果掩映在绿叶丛中,漫山遍野都是。樱桃树不高,孩子们触手可及,大家便挎了小篮儿,折一根小棍,找一株丰收的樱桃树,拉弯了硕果累累的枝条,用小棍子敲呀敲呀。。。。。。,一会功夫,小篮子就落满了。那红红的小果是多么可爱啊!吃一个,酸酸的、甜甜的,满口清香。初夏便有了李子,在山东,我只见过紫色的李子,可陇县的李子却不同,有红、黄、粉三种颜色,也是漫山遍野的,玲珑的小果挂满了枝头,山野中的空气似乎都有了甜味。李子也好吃,可大人们不让多吃,说吃多了会伤人,母亲常说一条谚语:“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可见李子确不是什么好的东西。虽然如此,我们终究抵不住那香味的诱惑,尤其是我,总是忍不住地摘了一篮又一篮,但也真不敢多吃,只好都扔到河里去了。从春到秋,山里的果子一茬又一茬,多得数也数不清,那名字就引得人直流口水了。不必说桃儿、杏儿、野梨儿这些普通的果子,更有那些听都没听说的羊奶子、点子果、五味子。。。。。。还有一种神奇之果———八月瓜,我敢保证,没有多少人知道它,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跟老乡们进山去采药时见到的。当地有一种叫菖蒲的草药挺贵重的,是山里人一年中主要的经济来源。每逢七、八月,当地人都要备好干粮,徒步几十里进山挖菖蒲。那年,我也跟着去了。山里的景色让人目不暇接,从未见过的花儿、草儿到处都是,别人都忙着挖药,我却忙着到处采花摘果。突然,我看见几只可爱的小松鼠,它们在一架藤萝上,抱着一种东西,小嘴不停地动着,正忙着吃呢。那是什么果子呀!形状有点象花生,可比花生大得多,表面光光的,呈着诱人的淡紫色,这可爱的果子挂满了藤萝架,悠悠地晃着,小松鼠在架上不停地跳来跳去,摘果子吃。我开始并不知道这果子能吃,可它太诱人了,我忍不住跑过去,一口气便摘了四五个,果子的皮滑滑的,透出一股沁人的香气。同去的房东改改大姐告诉我说:“这叫八月瓜,很少见到的,是我们这儿最好吃的果子,你吃一个就知道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过一个,轻轻一挤,那紫色的尤物便成了两半,里边是白色的粘粘的糊状物,还有黑色的种子。我吃了一口,真甜啊,这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那特有的香味至今令我回味难忘。可惜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神奇之果,是不是世界上的好东西都这么少呀?
夏天,河里的水涨了,孩子们便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只是玩罢了。因为那实在没有什么象样的鱼。不知为什么,那么一条大河却无大鱼,我们钓到的只有两三寸长的小鱼儿,不过我们还是玩得很开心,那鱼儿太容易上钩了,我想是不是因为水太清的缘故,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嘛,水清无食,鱼儿便好上钩了。
那个年代,是崇尚交白卷的,可我们的学校却秩序井然。老师们都是本地的,教课很认真,在当地颇受人们尊敬。学校实行的是半日制,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早晨有早自习,年年如此,并不因外界的文革大潮汹涌而有半点异动。我们是一大早就要上学的,冬日里天短就要摸黑了。这里的冬天很冷,学校里没有火炉,学生们上学都自带火盆。山里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上好的木炭,学生们用了自制的带有提手的粗陋火盆,燃上火种,培上一层木炭就出家门。一路上,不停地使劲抡着火盆,红亮的火星在黑徐徐的冬日早晨便画出了一个个亮亮的圆环。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抡,等到了学校,那火炭便红红地燃起来了,教室里便也寒气尽去,暖意融融,接着便有了琅琅的读书声。下午,我们多是到生产队帮忙,有时也去林区栽树,后来我才知道,八渡林场是陕西省的一个很有影响的林场,苗木种类多,树高林茂,确实难得。麦收时节,学校便组织了大家到各生产队帮忙收麦。我们是干不了什么象样的活的,可村里依然重视,中午总招待我们吃饭,吃的是辣子面。当地人特喜欢吃面,尽管村里很穷,可每个小村庄都有一架轧面机,随时可吃到新轧的鲜面,那面的味道的确是好,据说是用了当地一种特有的植物调的味,香得很。
山里的药材很多,小伙伴们无事时,都去采药,我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中药,比如:菖蒲、柴胡、五味子、猪苓等。山里的野菜不计其数,果子到处都是,动物也很多,林木就更不必说了,大山就象一座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山里的人依旧贫穷,他们世世代代守着这青山绿水,走不出去,他们的生活也像一潭死水一般平平静静,日来月往,年复一年,仿佛外面的世界与他们隔绝了一般。七十年代,当地仍然风行娃娃亲,小女孩都要早早地订下一门亲事,为的是从婆家得到点贴补,这在别处,是难以想象的。村里人很少说到外面的事,却总谈到以前。据老人们讲,当年山里土匪横行,老百姓深受其害,后来,王震将军曾进山缫匪,清除匪患,造福这一方百姓,当地人很是感念将军的功德。老人们讲,将军进山时带了大队的人马,他本人是戴着墨镜,拄着一条文明棍的,不知是否的确如此,不过土匪的事似乎是真的,因为山里常可以见到石头垒起的堡垒,肯定和土匪有关。当地还有一座土岭,叫老爷岭,据说是宋朝奸相潘仁美的坟墓,这却无从查考了。不过,后来,我从资料中看到,古代,这里的确是战略要地,名扬天下的关山、大散关等均都与陇县有关,解放战争期间,彭德怀、王震的部队也确实在这里打过仗,由此推断,老乡们说的也许不无事实吧。
当地人喜欢吼秦腔,除此之外,更不知还有别样好戏曲。每逢农历新年,必要搭台唱戏,远远近近的人们便都聚到一起来看戏,这是山里人一年中顶高兴的日子。他们唱的秦腔就如本地人说话一般,调是极高的,我有些欣赏不了,但本地人却都听得如痴如醉。在那个年代里,恐怕只有那样的地方才会出现唱者如痴,听者如醉的场景,这也得益于它的偏远与落后吧。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直到一九七六年,周恩来总理、朱德总司令、毛泽东主席三位领袖人物相继去世,山里人也很是悲痛了一阵,那时候,教我们的老师好象都很沉重,我记得,毛主席追悼会时,老师们都哭了,我们虽不明白什么,但在那种环境下,也忍不住地唏嘘不已。不久,四人帮粉碎了,学校里、村子里开始有了欢声笑语。学生们还走上街头,唱歌跳舞,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山里人也是和国家共命运的,他们也许不明白什么是国家大事,但他们却感觉到了国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国家是他们灵魂深处最后的依托。
来源:不变的山水情怀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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