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寺沟两侧的山崖与佛像(夏烨/图)
淹没在刘家峡水库的关堡
这是一辆七人座的小面包车,加上折叠凳,不算司机,能容纳七位乘客。司机站在外面和另一位聊得热闹,我和车上其他五位乘客坐在车里齐齐等待。直到最后一位乘客——一位包粉色头巾、高鼻浓眉的女士钻入车内,坐到后排我的右手边时,这辆“定线客运”终于发车。
临夏市汽车东站的“定线客运”每天多趟往返于临夏市与河滩镇,并在途经的每个村口停靠——只要有乘客。与我同行的人先后下车,座位终于宽松许多。四十分钟后在东干村下车时,我已是最后一名乘客。
村口竖着的指示牌标明,东干码头在村子大道前方。沿路人家在屋外成堆晾晒金灿灿的玉米和黑色向日葵花盘,与路边的格桑花、大头菊以及“建设美丽乡村”标语相映成趣。再往前靠近农田了,农户被三家观光采摘园、农庄取代,后者是东干村2019年成立乡村旅游农民专业合作社时出现的,广告牌显示这里的特色食材是黄河鱼、羊羔肉——东乡手抓羊肉在临夏、兰州都是随处可见的招牌。走下去,大片陇葵、玉米、油桃地的丰收已接近尾声。
当田地即将消失,路的尽头露出盈盈水光。
我顺着石阶走下去,看到东干码头伸入水域,几名船工上上下下正忙碌。因为最近水位下降,他们要重新调整船泊位置。码头左侧停靠了约十辆快艇,十二人座,九点多的光景,我还需要和它们一起等待。
站在东干码头,眺望莲花码头和已消失的莲花镇。(夏烨/图)
东乡县地方海事处船舶进出港值班室就在连接码头和快艇的接驳船上,打发等待的过程,我向海事局人员打探:“莲花码头为什么停用了?”站在码头面向水库,左前方大约西南方向是莲花码头,按照网上的信息,它和东干码头是临夏方向过来可搭船的两个码头,但实际上莲花码头2019年年初已停用。
“它靠近临夏市水源地,为了环境考虑就停用了。”发源于甘南大不勒赫卡山的大夏河古称“漓水”,一路向北流经夏河县、临夏县、临夏市、东乡县,最后汇入黄河刘家峡水库。此刻水库的水在微风轻荡下如吹皱的绉纱,水清得让人无法将之与印象中的黄河联系起来。
“以前的莲花镇是不是建水库后就被淹了?”永靖旧县治莲花镇也称莲花堡,1929年成为的永靖县县治。
海事局大哥伸手遥指,不疾不徐地说:“就是那边,莲花镇和莲花古渡,当年王震将军渡河的地方。”顺着手望向正前方,只有水天茫茫一片,与莲花堡、莲花古渡一同沉入水底的,还包括一千多年前唐蕃古道上的必经关隘凤林关。时间的界限似乎同空间一起模糊,叫人无从分辨。
通往唐蕃的关口
公元710年是唐中宗在位的最后一年,但皇帝本人在新年伊始还料想不到自己的意外结局。这年春天因为筹备金城公主入蕃和亲诸事宜,显得喜气热闹。距离上一次文成公主和蕃,已时隔近七十年。唐蕃关系并不风平浪静,特别是自松赞干布去世后,冲突不断,双方均付出巨大军事和经济代价。直到赞普祖母墀玛类辅政,为应对诡谲政局,开始调整对唐政策。恰好复位后的中宗与朝臣此时将注意力转向突厥,唐蕃关系出现缓和契机。景龙二年(708年),吐蕃遣使求亲未果,第二年再次前来请婚,中宗终于应允。
和亲使团从长安大明宫出发,中宗为示郑重,亲送至始平县(今咸阳兴平市)马嵬驿,设宴践行。此后道路沿渭水及支流汧水谷地向西,走过凤翔(今陕西宝鸡)、陇州(今陕西陇县)、秦州(今甘肃天水)、渭州(今甘肃陇西县),然后进入洮河流域的临州治所狄道(今甘肃临洮县)。至此,今人所称唐蕃古道分出两途:西北上兰州再至鄯州(今青海乐都县)的鄯城(今青海西宁);向西走河州(今甘肃临夏),渡黄河再达鄯城。
唐蕃古道路线示意图,源自崔永红编《文成公主与唐蕃古道》。(陈小平供图/图)
从地图上看,兰州道似乎比河州道更便利,能省却渡河功夫。但实际上,相较而言河州道路程短,重要的是地势平坦,基本沿河谷地带行进,不似兰州道的山路崎岖。河州道沿途设关隘和官驿,逐渐成为唐蕃古道的主道。
到了河州,顺漓水直到黄河南岸,就来到凤林关。在《唐六典》中,凤林关是记载的开元七下关之一,唐廷在此设兵戍守,控扼河州至鄯州,即唐蕃间的交通要冲。
将近十点,终于等来几拨游客,可以开船了。快艇奔驰在水面,很快从水库区域进入黄河水道,两岸山石嶙峋,气质陡然森严奇绝。往上游行驶到接近大寺沟的位置,船路过曾经的阎王砭附近,但它已和刻在上面的“凤林关”随水库的出现而消失,难觅踪影。
关于凤林关的具体位置,目前大致有三种说法,一是在大夏河入河口以西的原莲花城;二是阎王砭处,位于炳灵寺大寺沟口南岸约500米处,石刻是证据;三是大寺沟对岸鲁班滩,那里曾有一块“天下第一桥”石刻,并且在旁边发现筑桥遗迹,同样是在水库修建后被淹没。
“斫岩石以层构,抱河湾而削壁”(出自《灵岩寺记》)(夏烨/图)
快艇上的半个多小时并不觉得长,下船后走至炳灵寺山门,黄河北岸的姊妹峰、和尚头峰夹大寺沟对望。“炳灵寺”一称最早见于宋代李远的《青唐录》,是藏语“仙巴炳灵”的音译,意译是“十万弥勒佛”。但在清代此地喇嘛教盛行开始专用“炳灵寺”前,它还有个更早使用的名称:“灵岩寺”。唐高宗年间成书的《法苑珠林》写:“河州灵岩寺佛殿下有舍利。”这是最早记载此名的典籍。
从沟口进入,四周山岩耸峙、深谷纵列,偶尔一声野鸟孤鸣掠过。云气在黄河水的渲染下愈加缥缈,“众峰竞出,各有异势,或如宝塔,或如层楼,松柏映岩,丹青饰岫,自非造化神功,何因绮丽若此?”恍惚间,我竟也体会到早期居住在这一带的羌人为何会称石窟为“唐述窟”。“唐述”出自羌语,是鬼的意思。郦道元在《水经注》里直言:“俗人不悟其仙者,乃谓之神鬼!”顺带一提,这里便是唐传奇《游仙窟》发生的地方,“险峻异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
沿山崖脚通道前行,石窟基本集中在炳灵寺下寺区的大寺沟西侧崖体。东侧枯水季的沟渠裸出沟壑纵横的黄泥地以及簇簇杂草。六十年代建刘家峡水库时,给石窟修了高16米的防护堤,如果水库蓄水到最高位1735米,水面将逼近大佛脚下。
169窟位于大佛顶上右侧,悬空栈道通向左侧172窟。(夏烨/图)
大佛编号第171龛,还未走到,已能看见其侧身面貌。这尊唐代凉州观察使薄承祚监造的倚坐弥勒佛,是炳灵寺石窟最大体量的佛像,高27米。因高大庄严,也成了炳灵寺象征。
我却迫不及待追问讲解员小杨:“崔琳题记在什么位置?”
脆弱的关系
金城公主抵蕃数月后,传来中宗薨逝的消息。待玄宗于713年继位,唐朝的对外政策开始转向。玄宗锐意进取,决心将唐蕃边境向更西的地方推进。适逢吐蕃墀玛类去世,主战派当政。双方不断试探,规模不等的军事冲突时有,关系逐步全面崩裂。
对抗一直持续到729年前后。唐以极大代价取得的军事胜利,遭到越来越多质疑,玄宗不得不审视对蕃政策。这一次,玄宗仍以探视公主之名,遣使往蕃商讨和谈事宜,吐蕃合时宜地在回信中语气谦恭:“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吐蕃来使奉上的还有金胡瓶、金盘、玛瑙杯、羚羊衫段等厚礼,“谨充微国之礼”。
这种姿态取悦了玄宗,玄宗决定派使臣随同吐蕃官员回访。以御史大夫崔琳为首的使团于731年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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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其姻旧之戚许以自新之惠思所以还□□王命奉鸿休克难其人异□□□□□□□□□□□□之于
御史大夫清河崔公公德而武礼而文果而谋获勇沈而大度故天下之人一拜再拜□□□贵也谓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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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爰命书佐纪之岩楹时开元十九年春三月龙集新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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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琳题记在第二层,现在没有开放。”小杨指着题记位置告诉我。
“是在维护还是什么原因?”
“之前开放,位置距离游客太近,出于文物安全考虑,第二层关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崔琳使团在过凤林关后,顺道前往炳灵寺礼佛,遂留下了此处题记。题记分30行,名录里除使团成员外,还包括当地官员,如陇右节度使张守珪、河州刺史王谞、河州安乡县令王警献,另有灵岩寺主无量,共计72人,至今仍以《灵岩寺记》之名,存留在炳灵寺石窟第148窟外北侧崖壁上,让历史有了近在眼前的真实感。
崔琳出使只是和谈的一环,经过数轮谈判,唐蕃于734年达成赤岭会盟,并在赤岭立起界碑。可惜唐蕃之间的相安无事向来脆弱,随时面临各自内政及当权者交替造成的风吹草动。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对唐的打击波及内外,吐蕃乘机进攻,陇右道相继失陷。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吐蕃攻克凤林关,炳灵寺所在河州落入吐蕃囊中,吐蕃不无挑衅地“请以凤林关为界”。张籍于9世纪初写了一首《凉州词》:“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便是描述陇右陷落、道路不通的景况。
历史常有不可思议的吊诡和巧合,当唐朝在安史之乱后逐渐衰颓,吐蕃王朝也于九世纪中叶瓦解,势力退回青藏高原,它们的崛起与退场几乎同步。位于唐蕃古道关隘处的炳灵寺地区此后几易其手,难能可贵地留下了唐蕃数百年间你来我往的吉光片羽。
行行重行行
光阴如黄河之水浩浩汤汤流逝,不舍昼夜,直到20世纪五十年代,炳灵寺石窟才等来系统的勘察保护,佛像、壁画、题记也于此时重现天日。先是1951年西北人民图书馆冯国瑞做的初步考察,虽然短暂,但引起了文化部门的注意。1953年官方成立“炳灵寺石窟勘察团”,共十三人,担任团长的是西北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处处长赵望云,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和中央美术学院教务长吴作人任副团长,另有不少画家出身的团员,如张仃、李可染。
今日姊妹峰与当年李可染爬上对面山坡绘制的草图(夏烨/图)
勘察团首先要从兰州坐车至永靖县城,当时的县城莲花镇在黄河南岸,并不是今日之县城,如今县治在黄河北面刘家峡镇,是修水库时1962年搬去的。兰永两地间受阻于复杂山势,没有直达公路,不得不绕道临洮辛店镇,过洮河,至宁定,再过大夏河至临夏,临夏距永靖县25公里,还需要两小时车程。勘察人员纷纷抱怨,“一半的时间是消耗在路上”。
临洮—临夏—永靖线路基本是唐蕃古道临州—河州—凤林关一段的复刻。这种重合使我意识到,面对自然给出的难题,前人筚路蓝缕,才给了后继者一个可以站立的肩膀。
到了当年的永靖县城,勘察团行程只算完成一半。从县城到炳灵寺石窟,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在县城渡河,骑马走完崇王家、海螺山、骆驼项等山路,这段路程被冯国瑞叫做“蛇倒蜕”,专门形容路的难走。到烟墩山后折而南行,只能舍骑步行,“窄径极险,砂砾散溜,几不可步,互相牵扶而过”。十余里后下山入谷行至炳灵寺上寺,再一路直下到下寺区。
对比起来,另一条路看起来轻松点。先在永靖县沿黄河南岸上行,过唵哥集、寺沟峡、果园魏家村,寺沟峡及大寺沟口下游河道出现两处近九十度转弯,水流湍急,不适宜渡河,要再往上走过魏家村,便可以在鲁班滩等待筏渡了。勘察团在返程时选的就是这条路线。五六十年代炳灵寺的数次勘察与考古清理,工作人员靠皮筏日渡黄河数次。如今这种旧式交通工具,早已了无踪迹。
目前,要想最终抵达炳灵寺石窟,几乎只有水路一途。说“几乎”,是因为陆路并非绝迹,“有,但很难走,特别下过雪后。”小杨和海事局大哥给了我相似答案,小杨后来补充道,“现在修路,没修之前人还可以走走。”
“什么路?”
“从永靖过来的快速通道。”说的应该是在建的永靖县王台镇蒋家铺至炳灵寺景区的公路。
曾“人迹罕及,鸟路才通”的炳灵寺,见证了高峡起平湖,也将迎来道路开拓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