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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腊八粥到闹社火,一个关中乡村的年味记忆

(来源:网站编辑 2022-12-22 11:29)
文章正文

从腊八粥到闹社火,一个关中乡村的年味记忆

老人常说,“大人盼有钱,娃娃盼过年。”一进入到腊月,年的气息就日渐浓厚了。腊月里,第一个带着年味的节日便是腊八。据说腊八是为了纪念佛祖释迦摩尼而来。十里乡俗不同,各地腊八粥的做法也各有差异。虽然花样千差万别,但终归是一碗粥。我们那里一般到初七晚上,就开始熬制。主食材是大玉米粒,这是腊八粥的灵魂。我们那里叫“大糁子”,都是选用当年新打下颗粒饱满的玉米,去皮后磨成黄豆粒大小。辅材有黄豆、红萝卜、菠菜、豆腐、白萝卜、肉哨子等。大玉米粒和黄豆先放锅里熬,这个火候很重要。熬得不熟,生的,咬不动。熬得过了,太烂,没嚼劲。我的母亲以及其他家的主妇们经过长期的操作,已经有丰富的经验让玉米粒的口感恰到好处。晚上开始煮,到半夜就煮好了,放一晚上,早上起来开始才调制味道。一般是把炒好的豆腐丁以及红白萝卜、菠菜等下到锅里,再放盐、醋,酱油,哨子肉等,再煮开,就可以出锅了。童年的记忆中,腊八的早上,我们都是被大铁锅里香喷喷的腊八粥诱惑着起床的。腊八粥出锅,忙活了一早上的母亲们,必定是先端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们吃。大家一边吃着,腊八节最重要的活动就开始了。邻居的姨或者嫂子就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进来,说笑着就把腊八粥倒进了我们家的瓦盆里。我母亲自然也一样,盛上一碗自家的腊八粥,就照直送过去了。你来我往,一个早上,家家的大盆里都会倒满左邻右舍各家的腊八粥。腊八粥百家百味,但回想起来,都是一种浓浓乡情的味道。这种习俗从什么时候有,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基本上已经体验不到这样的味道了。居住在城市里,没有大铁锅,没有柴火灶,母亲因健康原因已经无法操作。我孩子的母亲没有做腊八粥的传统,我们家的孩子从来没有过过腊八节,更体验不到东家来,西家往的那种热闹。腊八节,对我而言,仅仅成了寺庙里施粥的新闻,亦或是电梯里那种易拉罐装的八宝粥广告。

过了腊八,中间有个腊月十六,福建那一带的人要过“尾牙”,是祭拜土地神的仪式。北方人没有这个传统,直接就到了二十三,要开始过小年祭灶神了。灶神全称是“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在民间传统里面,灶神是家宅六神之首,地位最高,权威最重。家外面有城隍爷镇守,家里面则是灶爷护佑着一家人。这一家之主就驻扎在每家的灶台之上,一年360天,默默注视着这一家人吃干的喝稀的。这一年过得穷或富,如意不如意,作恶或者行善,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法眼。灶爷忙碌了一年,腊月二十三,要回天庭去汇报工作,大家都想让他多说好话,有些地方就献糖瓜,让灶爷“甜言蜜语”,“上天言好事”。我们这里则是很实在,烙上一锅“灶爷坨”献上去。其实就是圆的烧饼,装了一大碗,摆在神龛上,点燃两根红蜡烛,再燃三支香,一家人跪在地下,引燃黄表纸“叫表”,看着黄表纸点燃上升,没等灰烬落下来,磕三个头,就送灶爷上天了。唐代的韩愈做过一篇《送穷文》,和毛主席送瘟神的方法一样,“纸船明烛照天烧”,想把五个穷鬼送走,把财神迎进来。送灶神也一样,希望把一年的晦气都送走,把福气迎进来。秦腔有一出戏就叫“祭灶”,写的是宋代的吕蒙正和刘翠萍在寒窑里一碗清水祭灶,夫妻恩爱,同甘共苦的爱情故事。同为宋代诗人的范成大,则写了一首妙趣横生的祭灶诗:

古傅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
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
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
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角秽君莫嗔;
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

范老夫子是南方人,腊月二十四祭灶,和北方差了一天,但心愿都是一样的:让灶王爷吃饱喝足,不要计较家里吵架拌嘴,鸡零狗碎的小事情,到天上去多多美言,把财运福气带回来。

过了二十三,一般从二十四开始,就是扫房子了,把家里打扫收拾一番,干干净净过新年。我们家一般从早上起就把家里的零碎物品搬出来,大的物件就用席子或者大塑料布盖起来。父亲就戴了草帽,拿了一把大扫把,从楼上到楼下,全部扫一遍。经年的灰尘飘落而下,在地上形成厚厚的一层。打扫完,他的脸、眉毛都落满了灰尘,鼻孔都成了黑的。扫完了尘土下来就是粉刷,用蘸了泥浆的笤帚把房子外墙和房子里面通通刷一遍,重点是被灶火熏黑的地方。所谓的刷,其实就是用笤帚在墙上拍打。这个泥浆的土很关键,要从我们村子北边五六里远的地方取,那里的土是“白土”。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什么原因,那里的土刷出来的墙是灰白的,而不像我们这里的土是黄的。大人们在忙着扫屋粉刷,我们则翻弄着搬出来的东西,或者是书,或者是玩具,或者是抽屉里的小物件。平时都是在房子里,现在突然搬出来在大太阳底下,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这一天的午饭基本上就是干粮,简单吃一点,不饿就行。等到天黑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要擦洗干净搬回去复原。经过打扫粉刷之后,虽然还是土屋土墙,但清洁整齐,焕然一新。晚上闻着墙上散发的新鲜泥土味道,感觉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第二天,在土炕四周的墙上,再糊一层报纸,人坐在炕上靠墙就不会弄脏衣服了,也便于到时候往墙上贴年画。

扫完屋子,就要开始置办年货了。从米、面、油、肉、各种蔬菜到春联、鞭炮、神像、年画、烧纸、香蜡纸表,再到烟、酒、茶、花生、瓜子、糖、水果,还有孩子的新衣服、帽子、鞋、玩具等等,都要在这几天采办齐全。村子里东西少,大家都会到集市上去,年集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我们村子虽然是个万人的大村子,也是镇政府所在地,但是小时候却没有集市,我们就到二十多里外的终南或者祖庵去赶集。终南是农历三六九逢集,祖庵是二五八逢集,过年那几天,则不分日子了,天天都是集。集市上吃喝玩乐穿戴用品应有尽有,相当于shoppingmall,所有用品可以一站式购齐,逛集便成了一种高级享受。随着经济发展,我们村也有了集市,日用百货琳琅满目,所有东西不假外求,但小时候逛集的感觉却记忆犹深。

置办好了年货,就开始准备过年各种吃的东西了。首先是蒸馍。农村人很讲究,平时省吃俭用,过年的时候却很慷慨。一般是自己去磨面,选最好的麦子,淘洗干净,拉倒磨坊去磨成面粉,平时吃85甚至90粉,现在则是80粉。这样的面粉很白,蒸出来的馒头又白又光。我们那里人一般用的是酵子,先把酵面发起来,然后再发面,得两道工序,虽然麻烦,但这样做出来的馒头好吃又筋道。馍的做法主要有三种,一种是圆形的蒸馍,我们那里叫“甜馍”。另外一种是包子,我们那里包包子主要用的是粉条,外带一两块提前用盐酱油调料腌制好的肉,以肥肉为主。刚出锅的包子,趁热咬上一口,软糯的粉条和入味的肉块混合在一起,那才是人间至味。除了蒸馍和包子,还有重要的一种馍,叫“灶膳馍”。这种馍不是给人吃的,是敬神用的贡品。这种馍造型很奇特,基本呈三角形状。由花瓣一样的单个小馍块组合而成,大小根据神灵的等级确定。一般灶王爷和祖先的馍最大,然后才是土地爷、天地爷、门神爷、龙王爷等等。除了蒸馍,还要炸油饼、炸丸子、炸油糕、炸麻叶、炸虾条,这都是和蒸馍一样重要的工作。

蒸了馍,下来是做肉。首先是“爛臊子”。选用肥一点的猪肉,切成肉丁,先炼肥肉,出油之后,再放瘦肉,再放醋盐调料。做臊子肉的关键是醋和盐,肉基本要在醋里面煮,盐要适当出头一些,这样臊子才入味,又香又不腻。做了臊子还要煮肉,基本上是肥肉,要用糖色来上色,煮成大块捞出,切成宽片,要用来在菜上“扇面子”。肉片下碗里的菜基本上是红薯块,或者萝卜块,也有用糯米、红枣、花生、葡萄干做的蒸碗。

除了这些,讲究的人家还要用黄豆发豆芽菜,用糯米和甜酒曲制作醪糟。瓦盆里放上浸泡好的黄豆,用一块湿布盖上,放在炕上温度合适的地方,每天洒两次水,2天就能出芽,4-5天就能吃了。醪糟则是把糯米蒸熟,拌上甜酒曲,同样放在瓷盆里,捂在炕上,5天左右时间就好了。一般在腊月二十八九开始制作,到初二三就能用了,这是待客必不可少的食材。当然,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做法,现在时代进步,很多手工的东西大家都不做了,直接就可以买的到。不要说这些费时费力的豆芽和醪糟,就连蒸馍很多人都不自己蒸了,直接去买现成的。

等这些都准备完,基本上就到了大年三十,最隆重的节日就要到了。三十这天,士农工商,一切人等都放下了工作,不串门,不走动,全在家里准备过年的事情。女人们在厨房里忙活,男人们则和孩子们一起挂灯笼、贴春联、贴福字、贴年画、贴神像、挂族谱,准备香蜡纸表和各种供果。贴春联很有讲究,一般人家贴的是红对联。如果家里有老人过世,没有满三年,第一年贴白对联,第二年贴黄对联,第三年贴蓝或者绿对联,第四年就恢复正常了。贴福字比较简单,一般在箱子柜子水缸上倒贴,希望把福气倒出来,大门外面要正贴,不然就把福气倒出去了。门神一般都是秦琼敬德画像,一个手持铜锏,一个手持钢鞭,威风凛凛守卫着家门。年画早些年都是戏曲内容,古色古香,后来就变成了日历、山水、花卉、风景这样的内容。神像则按照不同的神灵贴在不同的位置,灶神贴在灶台上,土地神和天地神贴在大门一侧,门神贴在大门上,龙王则贴在井台上。

做完了这些,就要开始挂族谱,准备供品,筹备晚上的祭拜仪式。这是三十当天最重要的事情。每家都有一张族谱图,从最高的祖先按辈分排下来,一直到最近去世满三年的长辈,都会列在族谱上。男人称谓一般都是某府君讳某某神主,女人称谓一般都是某孺人神主。族谱是一个家族记忆的纽带,祖先功德历历在目,供后代瞻仰。我们那里的习惯,一般下午的时候,就要去坟上烧纸,请祖先晚上回来过年。挂着族谱的供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还有烟、酒、茶、水果、糖果、臊子面和和专门蒸的供馍。天黑之前,所有工作就绪,点燃红蜡烛,上上香,就可以在院门外面放鞭炮,迎接祖先们回家了。这是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刻,穿上了新衣服,在院子里跑出跑进,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把新年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我们那里的年夜饭一般都很简单,草草吃过,赶紧收拾完,因为祭拜祖先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规矩,三十晚上,不光是族人要来守岁祭拜祖先,邻里乡党,亲戚好友都要来。大人带着孩子,过来上香磕头烧纸,你来我家行礼,我必去你家还礼。一来一往,虽然看似平淡无奇,但整个晚上都充满了一种欢洽祥和的氛围。大人行完礼后,主人让烟递茶递酒,在一起寒暄聊天,聊一年的收成光景。孩子们的口袋里则被热情的主人塞满了花生、瓜子、糖果、糕点,条件好的人家还会给孩子们红包。说到这里你可能就理解了我们那里人年夜饭很简单的原因了。天刚一黑,就有络绎不绝的人进进出出,你来我往,前一波还没走,后一波就来了,主人往往应接不暇。三十的晚上,必然是家家户户屋院整洁,大门开敞,灯火通明,红灯高挑,迎接四方而来的客人。一晚上的时间,基本就是迎来送往,根本没时间看春晚,也没时间干别的事情。这种忙碌非常值得,国之大事,惟祀与戎。三十晚上能踏进家门的都是最尊贵的客人,还有什么事能比祭拜祖先更重要呢!我们那里人把这种仪式叫“拜牙牙坡”,口耳相传,很多人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因为老祖宗都是老爷爷老婆婆,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拜爷爷婆”。通过一来一往的走访祭拜,关系好的人更加亲近了,过去一年里有矛盾隔阂的人恩怨化解了。这种礼仪传统流传了多少年不得而知,但这种守望相助,睦邻友爱,尊师敬祖,慎终追远的民俗文化,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留下的瑰宝。

等到基本上没有了客人之后,也就快半夜了。本家的子孙族人们开始送祖先了。祖先要回天庭之前,要送钱,除了冥币、往生、万贯之外,主要是烧纸。烧纸一般裁成长方形小块,还要用真钱在上面比划着印一下,既有百元大钞,也要有零钱小钞,有零有整,让祖先们好使用。大家一边烧着纸,辈分最高的长者还要嘱咐着:“老爷老婆们都快来拾钱,把钱装好,大钱存银行,小钱装身上,逛集逛会想吃啥就买啥,想穿啥就买啥,不要舍不得花钱!”烧完纸之后,众人磕三个头,然后就到院子里放炮,送祖先归天。

送完祖先之后,就可以收拾供桌上的供品了。一般桌下的纸灰是不扫的,得留着,那是财,初一不扫地,财不外流。小时候最享受的瞬间,就是大年三十晚上。送完祖先之后,坐在热炕上,吃着父母端上来的供果,看着他们在屋里收拾的身影,既温馨又愉悦,吃着吃着就倒在炕上睡着了。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送走其他客人,收拾完之后,也要赶紧休息了,因为初一早上不能睡懒觉,必须早起。

整个三十晚上,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会持续一夜,所有人都是伴着鞭炮声入眠的。虽然整夜不停,但这个夜晚不觉得吵闹,也睡得最香。儿时的记忆里,初一的早晨都是在酣梦中被叫醒的。虽然睡意深沉,但架不住新衣服放鞭炮和臊子面的诱惑,还是会钻出热被窝,精神抖擞的跳下炕去。这时候,父母早已经开始忙活了。母亲准备香蜡纸表,迎接家中诸神归位,父亲开始烧水做汤,准备臊子面了。母亲一般会让我帮她发蜡点香,摆供馍,就像让我吃祖先的供果一样,说这样对我好,神会保佑我。先是灶神,再是土地神、天地神、门神、财神、龙王等。先把蜡烛点燃,再上三支香,摆上供馍,母亲引燃黄表纸“叫表”,然后磕三个头,就把神迎回来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家里诸神降临,烛火点点,一片祥光。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漆黑的夜里,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心中一片喜悦和兴奋。

灶神神像的常用对联有两副:一副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另一幅是“人间司命主,天上耳目臣”。横批:“一家之主”;灶神及家中诸神腊月二十三上天,大年初一回来,往返来回一共七天。有一出秦腔戏里面就有这个段子,问:“从天上到地上,需要几天?”答:“大概三四天,三天加四天,就是七天。”土地神的对联一般都是:“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横批:“土地正神”。天地神的对联是:“天为人之父,地为人之母”。家中有井的敬龙王,家中有家畜的敬马王爷。龙王的对联是:“龙汲千江水,五湖四海神”;马王爷对联是:“保六畜兴旺,佑四季平安”。财神对联是:“天上财源主,人间福禄神。”

三十晚上敬祖,初一早上迎神。把诸神迎进家后,就到院子外面放鞭炮了。大年初一,要比试谁家起得早,谁家的鞭炮声响,越早越能迎吉纳祥,越响越能家宅兴旺。等我放完鞭炮回来,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就好了。一般初一早上我们家都会吃臊子面,因为我父亲觉得臊子面才是最正宗的饭食,而饺子不是。吃臊子面用手工挂面最佳,柔软筋道的挂面浇上热腾腾的臊子汤,这是初一早上的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到了我们逐渐长大成家之后,我父亲也做了妥协,初一早上既有饺子,也有臊子面。大家想吃饺子吃饺子,想吃面吃面,他基本上吃面。再到后来,有了孙子,就跟着我们一起吃饺子了。饺子一般都是三十晚上包好的,放在笼屉上,我母亲给她自己包素馅的,给我们都是肉馅的。吃完饭之后,我们就会磕头,然后发压岁钱,拿着钱出去买玩具和鞭炮去了。最先领压岁钱的是我们,再到后来就是孙辈们了。我们成了初一早上的主力,父母成了助手,我们给他们把饭端到炕上。一年又一年,炕上坐着的人就忽然就没了,长大了的孩子们也不再争着磕头抢压岁钱了……

初一对于劳作了一年的农村人来说,是最为放松惬意的日子。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出去玩耍,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下棋打牌,女人们则会去庙里烧香。我们村子很大,有十几个庙,一大早,天还没亮,各个庙里早已经是人头攒动,香烟缭绕了。有带着子女的,有带着孙子的,也有婆婆带着儿媳妇的,在观音菩萨前祈福求子。有文化的人则会踩着鞭炮纸屑,逐家逐户看每家的对联,品评对联的文辞典故。喜欢玩的人就会去十几里外的楼观台游玩,想求财的人就会去五六里外的赵大村拜赵公明财神祖庙。爱热闹的人就敲起了锣鼓家伙,慷慨嘹亮的锣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成为初一最动听的乐曲。鼓乐社“香会水会”则在村里的贤士庙里演奏唐代宫廷古乐,大雅之音能让人沉醉。那是西安仅存古乐班子,已经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被誉为中国宫廷音乐的活化石。

初一自由活动,初二就开始走亲戚,“待客”了。一大早,家家户户都要打扫院子。把前前后后的鞭炮纸屑打扫干净,把屋子收拾整洁,给祖先供上香烛供果,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一般初二都是女儿回娘家,外甥去舅家,招待的都是最亲的人。回娘家去舅家,拿的都是最重的礼。一般都是30个包子,有糖包子也有肉包子,再搭配上其他糖果点心挂面之类。包子最贵重,算是双份礼,其他东西再贵,也只能是“水礼”。至少要四样礼,才不至于“失礼”。来了有礼,回去的时候,一般也要回几个馍,叫做正月不能空手。要是第一年新女婿上门,那礼品就更为讲究了,老丈人的招待也就会更讲究。这一天,新女婿不光能品尝丈母娘做的美味佳肴,也会被其他人调教整蛊的苦不堪言……随着时代的变化,除了一些中老年人,现在年轻人走亲戚基本都不拿包子馍馍了。米、面、油、烟、酒、茶、鸡蛋、牛奶、糕点,精美的礼盒,漂亮的包装,看着更为气派,毕竟现在已经不是缺吃少穿的年代了……

正月里,拜年的最重要的礼仪,则是磕头。客人们到了主人家,首先要给主人家中的祖先磕头,然后再给长辈磕头。小辈们一边称呼着,一边磕着头。长辈们则会大声招呼着:“对了对了,我娃快起来,不要把衣服弄脏了。”有的所谓的小辈,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依旧会亲热的叫着:“舅也,姨也,姑也,叔也,我给你磕头咧……”正月里,到主人家不磕头,会被人笑话,那是最没有教养的行为。

正月里,每家待客的时间都不一样,有的初二,有的初三,有的初四初五,还有初六以后的。过去的人讲究,初五前不洗衣服,不动针线。初五也叫破五,是迎接财神的日子。虔诚的老太太初一十五都要祭神拜佛,正月里初一到初五,天天都要祭拜。过了初五,初六一般是舅舅们给外甥送灯笼的日子。第一年会送大红灯笼,有了孩子就送小灯笼。最常见的是那种圆灯笼,灯笼面是红色的纱布或玻璃纸,沿灯笼口一圈是绿色花纹,还有一个六角星形状的盖子。中间是拱形的铁丝,底部带一块木板,上面可以放蜡烛,下面是流苏。还有各种造型的宫灯,能折叠的那种像毛毛虫一样的纸灯笼,再到后来就是各种带电池能发光还有音乐的电动灯笼。舅舅们送了灯笼,孩子们晚上自然就“灯笼会”,在一起比试谁的灯笼漂亮。一些捣蛋的男孩就会拿一把沙土,暗中一扬手过去,女孩就会哭喊着,提了灭了的灯笼回家找妈妈去了。灯笼会一直会持续到十五六。在皎洁的月光下,大家就会碰灯笼,把灯笼碰坏烧掉,一个都不留的。因为,舅舅明年还送哩!舅舅越多,孩子们的灯笼也就越多,一直到长到12岁,才停止了送灯笼。

我们那里正月十五,除了吃元宵,还蒸一种馍,叫“老鼠眼馍”,做成老鼠形状,献给家中诸神,祈求今年五谷丰登,没有病虫鼠害。到了正月下旬,就会把已经风干的老鼠眼馍和灶膳馍掰成碎块,放在锅里加油和盐干炒,叫“干豆馍”。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馍放了半个多月,又干又硬。干硬的馍块加上油盐炒熟,又香又脆,对于我们这些牙口锋利的孩子们来说,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在关中农村的正月里,必然少不了社火。我们那里社火的精彩不在“耍社火”,而在“打社火”。我们村子是方圆百十里数一数二的大村子,历史悠久,村落庞大,有三十多个生产队,上万人口,解放前有完整的城墙和城门。一个自然村被东西南北两条大街分成了四个行政村,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要走好几里地。这就为打社火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我们那里打社火都有固定的对手社厢,作对厮杀,而非乱打乱闯。既有“武卫”也有“文攻”,更有“智取”,而非外界一些报道中只是光膀子在大街上跑的所谓“赳赳老秦”的勇武豪壮形象。

打社火的开始先是挑衅。一个社厢的首领骑着骡子或者马,反穿羊皮袄,扛着钉耙,架着犁杖,敲锣打鼓,带领一帮人呼啸而来。在对方社厢的领地里,基本上是头领家里,放炮、犁地、耙草,大闹骚扰一番,乘兴离去。队伍里既有不到10岁的孩子,也有60、70岁的老汉。一律光着上身,挂着响铃彩带,腰上缠一圈鞭炮,或者骑马,或者骑摩托,或者坐车。一个个精神抖擞,喊声震天,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帮人前脚刚走,那边的人就杀将过来了,如法炮制,在对方地界闹得天翻地覆,兴高采烈凯旋而归。有时两队人马狭路相逢,便会文斗,从成语对联诗到乡间俗语,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尽显风采。到了第二天,西边社厢的人就扮起一出戏,威风凛凛的薛仁贵跨马“征东”。东边社厢的人自然不甘示弱,也扮一个大将军薛丁山,来一出“平西凉”。南关社厢祭出“罗通扫北”,北街社厢打出“征南蛮”。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人物道具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排场,到了正月十四,就不在玩耍,正式的社火演出就开始了。十四到十六,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刻。十几个社厢的表演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最前面是锣鼓开道,打头阵的是黑虎灵官,后面各色戏曲历史人物。有骑马的,坐轿的,坐车的,走路的,还有踩高跷的。最好看的是车台,十几个人物,造型各异,凌空立于高杆之上,十分壮观。在村子中心广场,有人专门进行打赏,叫做“散缏子”。所有的社火队伍都要从那里经过,然后领取赏金礼品。打社火的过程,看似火爆热烈,但却很有规矩,固定的对家才可以去嬉闹,别的地方是不可以乱冲乱撞的。根据流传已久的规矩,有几个社厢是中立方,不参与任何一个社火团队,是专门“散缏子”的。他们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没有任何一家队伍敢去那里侵扰。一场社火,从开始“打”到最后“演”,既有勇武,也有智慧,更有规矩,闹而有度,戏而有方,赏而有据。社火起源于上古时期对土地神与火神的祭祀与崇拜,歌舞图腾,欢快热烈而不失礼序。我们这种闹社火的形式真切的反映了社火文化的精神内涵,充分体现了中国几千年乡村文明的智慧与魅力。

从腊月到正月,我带大家走着逛着,不知不觉,年就这样过完了。在温暖的回忆中,冬天走了,春天来了!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一转眼,新的一年又来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关于年的故事,永远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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