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戏《月照枫林渡》,邵志庆饰演刘荷荷。
贵州花灯戏旦角流派创立仪式。
罗江禹在给年轻学员上课。
花灯戏《救救她》剧照。
花灯戏《盐道》剧照。
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
12月4日晚,戏曲音乐会《一朵好花一盏亮灯》在贵阳大剧院音乐厅拉开帷幕。这台音乐会,的确如“亮灯”般照亮了贵阳湿冷的冬夜。担任领衔主演的著名花灯戏表演艺术家、梅花奖获得者邵志庆,以精湛的技艺和纯熟的舞台表达,让现场观众见证了她舞台生命的绚烂夺目——深耕花灯艺术近半世纪,她本人就是常开不败的“好花”。
作为2022多彩贵州文化艺术节展演剧目,这台音乐会由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和旅游厅主办,贵州文化演艺集团承办,贵州省花灯剧院、贵州省民族乐团执演。音乐会分为“传统花灯戏”“原创花灯戏”“移植花灯戏”三个篇章,每个篇章里都是贵州花灯戏中的经典唱段。观众几乎可以一夜越百年,阅尽贵州花灯在不同时期代表性剧目中的“精华串烧”。
花灯戏这门源自明朝,由民间观灯、社火、祈福仪式等演变发展而来的综合性民间艺术,自诞生之初就扎根于土地,与贵州生气勃勃的民间生活密不可分。《一朵好花一盏亮灯》音乐会里不同时期的花灯音乐,让人仿佛可以乘着音乐的翅膀,畅游花灯的前世今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一枝独秀”式的流行,到近年来在文艺的百花齐放中令人瞩目的风采独具。和梅花奖获得者本身是“一朵好花”一样,贵州花灯戏本身,也是一出好戏。
曾经“火”到买票要排长队
82岁的罗江禹出现在视频电话那头,满头银发,依然很美。这让人完全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花灯戏如同“偶像剧”,她和其他演员就是“粉丝”追捧的“偶像”,至今回忆起来,她的语气里仍透着兴奋:“那时我们演《女飞行员》,海报一贴出来,大伙儿都来围观,简直就是轰动。”演了《救救她》里的老师后,走在街上都有人惊喜地喊她在戏中的名字:“方媛老师!”
1956年,贵州省花灯剧团成立,1957年招进第一代专业工作者,17岁的罗江禹就是其中之一。这一拨年轻的花灯工作者来自五湖四海,大家一起下乡,在省内各村寨里训练和演出。“1956到1966年,是花灯戏最繁荣昌盛的10年。”那些年的省花灯剧团排演了一批代表剧目,《七妹与蛇郎》演了100多场,最成功的演出现场是台上台下一起唱,好比如今超人气歌星们的现场演唱会。这出戏如今仍是花灯舞台上常演不衰的经典剧目,被一代代花灯戏演员唱响。那时的花灯戏,“火”到买票需要排长队,罗江禹记得在人民剧场演出《哑姑泉》时,买票的人们头天晚上就带着板凳和被窝,在购票处的外面等候通宵,直到第二天一早剧场开门时购票。观众们热情高涨,演员也士气大振,“我演女主,连演40场,嗓子也不哑。”有讲述见义勇为的剧目《平凡的岗位》,自创剧目《女飞行员》《丰收之后》《东方女性》等,以及一批风格浓郁的小戏,比如《拜年》《打舅娘》《典型人家》等,花灯歌舞也有。每年剧团要排演四五部大戏,另外也搞小戏歌舞,从不为票房发愁。
不仅贵州,花灯戏在那时候的半个中国都很火。那些年贵州花灯剧团走到全国各地演出,北京、郑州、延安、九江、武汉、南京、上海……贵州花灯戏在天南地北的舞台上亮相,“吸粉”无数,如同今日明星们的全国“巡演”。“我们坐火车坐船,走遍半个中国,走到哪里都充满活力,比如给解放军洗衣服,在火车上就给人倒茶倒水,太乖了,大家都很喜欢。”罗江禹的回忆如昨。
今天的人们置身于丰富的文化生活和多样的娱乐方式中,很难领略曾经花灯在文娱生活中的风光无二。贵阳日报传媒集团原社长孙凤岐发表在《花溪》杂志上一篇名为《跳花灯》的文章里,回忆了黔北小城里“跳花灯”的场面。文中写道:“听老人说,民国初年,庆贺‘共和’,县城里举行了一次花灯盛会,鞭炮声,锣鼓声,整整响了三天三夜。1949年欢庆解放,又足足跳了半个多月。‘跳花灯’成了故乡人民表达喜悦之情,期冀美好未来的一种简朴的文艺形式。”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自己童年时所见到的“跳花灯”是这样的:“在一阵紧锣密鼓中,‘演员’出场了,站在愈来愈小的人圈中间。故乡的跳花灯,不像东北的‘二人转’那样由一男一女表演,两人都是男的,一个饰‘唐二’,一个扮‘幺妹’,扮‘幺妹’的把白毛巾往头上一扎,就算是旦角了……锣声一停,二人边跳边唱,‘幺妹’舞动手帕,‘唐二’摆弄双手。唱完四句灯词,锣声再起,二人绕圈旋转,接着再来个‘鲤鱼戏水’,‘唐二’围着‘幺妹’边转边逗,而‘幺妹’故作忸怩的样子,用手帕遮住大半个脸,留出一对大眼晴,与唐二‘暗送秋波’。演到此时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老太婆笑瘪了嘴,大人们笑弯了腰,而与我一般大小的娃娃,笑得直蹦直跳……”对于他来说:“跳花灯时那种亲切的乡音,朗朗上口的词句,演员惹人发笑的神态,尤其那种喜庆热闹的气氛,足以把我迷住。岂止是我,故乡的男女老幼,皆大欢喜。”
据当年在贵阳市文化局艺术科工作的魏岩撰文《贵阳地区的花灯》所述,花灯戏作为贵州地方剧种,从民间花灯基础上发展而来。一开始只有歌舞,后在歌舞中加入小戏,再后来发展为演出本戏。1952年在中苏友好月活动中,贵州文艺演出团编排出花灯歌舞《五朵红花》,第一次将这山野之花搬上都市舞台,从此结束花灯只能在农村演出的历史。1956年12月贵阳市以花灯剧《刘三妹挑水》参加了贵州省第一届工农业余文艺会。1956年贵州省花灯剧团成立,这标志着花灯剧从业余走向专业,从场坝走向剧场。
民间艺术变为地方名剧
邵志庆在退休前整理柜子里的陈年物件时,翻出了1984年中央戏剧学院发给她的一纸面试通知。“我已经完全忘了这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当时需要单位出证明,但单位不放。”她说到这事轻描淡写,因为在贵州花灯戏舞台上坚守半生,她放弃的其他机会远不止这一个。只是在回想起当时那个“不算最优秀,在团里也不冒尖,人都没长开”的自己,有点没想明白什么值得被挽留,最后得出的答案是:“我属于厚积薄发型。”
1978年,未满16岁的邵志庆考入由贵州省花灯团和贵州省艺校联办的第一届花灯班,这是贵州省培养花灯艺术人才的第一个专业科班。1981年毕业进入贵州省花灯剧团后,不仅是她自己的花灯艺术生命开始渐次盛放,她也带领贵州省花灯剧团努力进入又一轮的盛景之中。
说到贵州花灯戏在不同时代的红火,她说:“年代不同,我们取得的成就和运作模式都是不同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没有其他娱乐方式,也没有新闻媒体的助推,但老一辈艺术家给观众带去了正能量的艺术作品,也满足了人们在文化上的饥渴。有了他们,才有了贵州花灯戏现在的不俗表现。”
2003年,不论对贵州花灯戏的发展,还是邵志庆自己的艺术生命,都算是一个关键节点。经历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音乐的冲击,各个剧团基本不排演大型剧目,“没戏,剧团就没法团拢人,演员们学的戏曲专业也用不上。”终于在2002年,贵州省花灯剧团开始创作《月照枫林渡》,时任副团长的邵志庆出演女主角,2003年正式演出,一炮而红。这次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剧团,让当时很多剧团看到排演剧目带给剧团的活力和希望。“虽然遇到很多一言难尽的困难,但戏是演员的生命,也是剧团的生命。排除万难也要做。我的经验就是人一定要有追求,坚决不放弃,一辈子只要把一件事做好,就成功了。”
在邵志庆看来,花灯以前的流行是自然产生的,是在贫瘠文化生活下的独领风骚。而现在的红火,则是在多元的文化生态中的努力生长,需要更多的主动出击和大胆作为,通过品牌建设和市场运作,让人从百花齐放的文艺作品中认识花灯的独特魅力。“现在有很多的大型平台给予花灯戏展示的机会,戏剧节、艺术节、戏曲展演等等,同时各种全国性的专业社团也很多。贵州花灯戏不能固步自封,就是要主动走出去,抓住展示自身的机会,同时通过加入全国性的专业团体,打开视野,进行艺术交流,提升贵州花灯的艺术高度。”
2011年,贵州省花灯剧团转企改制为贵州省花灯剧院有限责任公司,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花灯戏的项目保护单位和全国地方戏创作演出重点院团。经过几代花灯艺术家的艰苦开拓和辛勤探索,花灯戏由一个单一的民间艺术形式衍变成载歌载舞、风格独特、形式多样、雅俗共赏的地方剧种,在中国戏曲大观园中花开绚烂。
花灯如今仍闪耀。近年来,贵州省花灯剧院有限责任公司在中国艺术节、中国戏剧节、全国地方戏曲会演、首届全国优秀民族乐团展演等高端平台频频获奖,从中国戏剧奖·“梅花表演奖”,到各届中国戏剧节和中国艺术节上的“剧目奖”和“优秀表演奖”,再到全国戏剧文化奖表演大奖、原创剧目奖、编剧金奖、导演金奖、领唱奖、指挥奖、音乐奖……惊喜连连,硕果累累。排演的多部作品获得“国家艺术基金”资助,多次获贵州省“五个一工程奖”及“政府文艺奖”等。2022年11月,原创花灯戏曲电影《月照枫林渡》荣获第五届中国戏曲电影展优秀戏曲电影、优秀原创戏曲电影——将唯一的优秀原创戏曲电影奖颁给《月照枫林渡》,这无疑是对贵州花灯戏这一地方剧种蓬勃发展的莫大肯定。
12月5日,中国戏剧家协会原党组副书记、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顾问王蕴明在“邵志庆贵州花灯戏表演艺术研讨会”上表示,贵州花灯戏已从一个地方“小语种”变成在全国戏曲大家族中产生一定影响的名剧种。
继往开来方能常开不败
12月5日,一场汇聚了全国和省内戏曲文化界专家的研讨会,在《一朵好花 一盏亮灯》演出后的第二天举行——专家们对贵州花灯戏和邵志庆的舞台艺术进行了理论上的总结。邵志庆认为这其实是以点带面,“通过权威专家的评论和梳理,弥补贵州花灯戏在理论上的不足,让花灯戏像其他大剧种一样理论完备,面目分明,这样才能不断发展。”
罗江禹和邵志庆持一样的观点,认为加强贵州花灯戏的戏曲理论建设是让花灯戏持续发展的基石。“花灯艺术源于何时?它的原始性状怎样?它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为了寻找答案,我把有关花灯的各种资料汇集拢来,排练演出之余翻开读读,渐渐地便饶有兴味地读得放不下手。结合我在艺术实践中所扮演不同角色的不同声腔的异同,一边读,一边作笔记……我发现自己对所从事的专业知之不多,愧疚之心油然而生!”在这种认识的驱动下,她在1996年写下了名为《地灯、台灯及台灯的三个灯调系统——关于贵州花灯剧的学习笔记》的长文,从发展、类别、演出形态等方面论述贵州花灯。
历史悠久的花灯,如何在新时代持续盛放?除了理论构建,培养花灯戏的后备人才也是关键。2021年3月30日,贵州省花灯剧院举行贵州花灯戏旦角表演艺术流派创立仪式,确立了罗(江禹)派、邵(志庆)派旦角艺术。一位是1957年考入贵州省花灯剧院的第一代专业花灯表演艺术工作者罗江禹,一位是1981年花灯表演专业毕业进入贵州省花灯剧团的“梅花奖”获得者邵志庆,两位与贵州花灯戏接下大半生不解之缘的前辈作为罗派和邵派旦角艺术的创始人,分别率后传弟子诵读贵州花灯戏承艺训词。这是贵州花灯戏承上启下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为了花灯戏常开不败,贵州省花灯剧院有限责任公司高度重视人才培养和艺术上的继承发展。目前,剧院拥有集编剧、导演、音乐编曲、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造型设计在内的主创队伍,拥有中国戏剧梅花奖演员、国家级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及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文化部优秀专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等各种专业人才。而无论是在北京专业戏曲高校里的花灯班,还是本土艺术院校里的花灯戏专业,更多更年轻的花灯戏表演者正在养成中。今年4月,国家艺术基金2022年度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贵州花灯戏表演人才培养”立项,并在全国启动公开遴选优秀艺术人才。在60天的培训中,邵志庆等文化和戏曲界名家为学员授课。
作为“梅花奖”获得者,邵志庆刚刚完成了花灯戏传统剧目《七妹和蛇郎》的表演和录制,作为提交给文化和旅游部的范本。她是演大青衣的,而剧中的七妹是小花旦的角色。60岁的人演16岁的戏,的确让人为难。排练了很久,大功告成之后她感叹:“这是我唯一一次不自信。”
花灯戏一枝独秀的时代一去不返,但蓬勃盛放的姿态从未老去。当花灯戏的“后浪”扛起大梁,花灯戏“前浪”就再不必作此感叹。(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