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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及阿尚村社火

(来源:网站编辑 2022-11-30 16:28)
文章正文

丙申将尽,丁酉即至,马上又是春节。民间习惯把春节叫过年,过年就得耍热闹,位置兴平市店张驿肖河岸边的阿尚村便谋划着再耍一回社火。社火和那棵生长在村子中央的千年皂角树是阿尚村的历史,也是这个有2500多人大村落一张古老而靓丽的乡土风俗文化名片,旧时每过年都会在十里八乡露脸,最妙的是芯子和血故事。可是自从2006年那次走兴平,进咸阳,之后已经整整十年了却再没有响动,怎么今年又提起这个话头? 

其实,提起这话头的不是当地政府,也不是热心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保护的文化部门,而是阿尚村在外地打工、创业、工作的乡党和游子,彼此间一个微信群生发共鸣,挑起了源自一种生命本能的故土思念和乡愁。 

乡愁是甚么?用学术语言来说,乡愁作为一种文化基于人类感情的共鸣性和共通性。国外对乡愁的关注可以上溯到17世纪,乡愁被用来表达征战时士兵远离故国,身居他乡面对祖国的一种思念,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乡愁的意义增加了怀念工业化和城市化之前的生活寓意。从国内来看,乡愁体验甚至可以追溯到西周初期,《诗经》中的不少篇什如《豳风·东山》等,表达的也是兵士戍边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后来,乡愁主体拓展至游子流客、边塞将士、贬谪士人对家乡、亲人的怀感,自秦汉之后几乎贯通于两千年的历史,而唐代的边塞诗歌把这种情绪几乎推到了极致。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重大变更,城镇化急剧发展,城乡一体化加速,农村“空心化”加剧,作为最后一块精神原野的乡村也逐步地在消失或变异,对工业化、城镇化的疏离感和对记忆中乡土乡音乡情的怀念成为乡愁文化的重要内涵。乡愁不仅生发于离乡在外的游子,也同样徘徊纠结于家园故土的最后守望者们的心中。 

中国乡人当下心中这块最敏感的神经被阿尚村在外的乡党触动了,却是以社火的话题提出。而社火又是甚么呢?对社火的解释各式各样,有一点却是共同的:“社”是指土地。中国是一个传统农业社会,证明农业社会的最基本的事物是土地,有土地便有土地神和对土地神的祭祀和崇拜。古代祭祀土地神的日子叫“社日”,分春秋两次,一般在立春、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现在的中国人基本忘记了这个祭祀土地神正儿八经的日子,却把与土地相关的另一个话题记得清楚——社火。既然“社”是指土地、或者是土地神,那么“火”又是什么呢?有解释说,“火”就是指对火的崇拜。此话有理,却有点过分的原则与抽象。还有其他解释。我则以为,所谓“火”就是生命的存在感,它可以包括自然形态的动植物的生命,更包括以土地为依托的农业社会的劳作与创造,譬如种植、手工与构成精神形态的文化表述。按此解释,“社火”其实就是农耕社会劳动与欢乐的一种表述与表现方式。它和西方社会的酒神节一样,是中国农业社会的最隆重的狂欢节。数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社火鱼”及其文化演进》,以为社火就像一条充满活力的鱼,游弋在农业社会的生命和历史的长河里。我把“社火鱼”的构成分作三部分:头、身、尾,分别代表信仰崇拜、教化责任和娱乐释放。信仰崇拜自然是第一位的,回看农业社会的一切生命和礼仪文化,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哪一个少得了对“神”、也即对吉祥的祈愿与崇拜,而社火装扮中放在打头位置的不就是黑虎灵官吗。其次则是鱼身——也即教化责任,对此,社火则以世俗大众文化的形式为载体,无论是竹马、高跷、芯子,马故事、车故事、抬故事、背故事,其内容要么是《封神演义》亦人亦神的祛恶扬善,要么是汉唐历史的忠义英雄,要么是明清社会的拍案惊奇,要么是民间生活的人情是非······忠孝仁义礼智信、包括展示社会主义时代助人为乐、大公无私等等、这种种主流的礼仪道德文化无不渗透其间,就连展示民间奇妙技艺的“血故事”,也在用血淋淋的宗教恐怖欲达到教化震慑的目的。社火鱼的尾巴承载的娱乐释放,除了鱼身寓教于乐的程式化的表达,便显得更放肆与自由了。细想,哪家社火没有出洋相的白鼻梁黑眼窝丑汉,哪家社火少得了耳朵挂辣椒嘴上叼大烟锅的媒婆,更别说摇着旱船、谝着歌谣顺口溜的嘴客,扭秧歌扭的灵魂出窍的那男女女,敲锣打鼓放烟花放铳的每一个角色,包括场子周边围得密密麻麻看热闹的老老少少,哪个人不是尽着性儿张狂?中国老百姓在娱神的同时不会忘记娯人,社火活动为大家提供了全民共享的自娱自乐的神圣时刻。娱乐作为社火鱼的尾巴,它的存在与摆动才使社火更具有生命力。中国汉族民间演绎这样的故事形式,选择的时间就在过春节时分,这既是旧岁的结束,也是新年的开始。社火让中国人从小感受到过年的隆重,也体验到乡土生活的多彩与亲情、乡情的浓烈。在某种意义上,社火就代表着过年,代表着故乡、故土、生命的根与本,其中寄托着深深的怀旧情感。 

阿尚村的游子们因为乡愁把社火的话题提出来了,村委会也接住了这个话题。当我们应邀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面对众多不再年轻的面孔,彼此激动却又慎重。问:“血故事还耍吗?”答:“还想耍,可是装扮的娃娃难找了。”不是没有娃娃,是家长不愿意让孩子装扮那种恐怖的角色。计划生育一家,只一个娃。当初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娃娃们装扮社火,跟大人一样没有报酬,一切都是自愿的。在芯子杆上的娃娃,每人发一个麻糖,装扮血故事的娃娃,每人发两个。就这,还争着抢着,选上了就照相留纪念,许多家还保留着当初的照片。现在不同了,人的观念变了。再问:“老艺人还在吗?那些社火家伙还在吗?”答:“东西还在,但得改。艺人有的已经走了,像铁匠,他就是打芯子杆的。还在的也都老了,就是接班人还是个问题,年轻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想法也和过去人的想法不一样了。”至于经费,历史上是村民自愿捐献,没有规定。今年要耍,钱不成问题,有在外的游子们大包大揽,答应赞助。再问:“社火今后如何传承发展?”有热心者也有超前计划:打算搞社火文化实体公司,靠经营养社火。话是这么说,村子党支部书记却很慎重,他说,走这条路并不简单,恐怕问题会很多,不过他并不拒绝这种设想。 

听着大家的发言,我忽然问起了这个村子那棵据说已经树龄1100多年的老皂角树。村人用手一指,在窗外不远处的墙头上向半天伸展着几杆古老的枝丫,仿佛依然茂盛。村人说,树杆早都空了,可厚厚的树皮上依然长着树枝,每年都挂皂角。还说,这是一棵神树,结的皂角是弯的。当初那么高,娃娃从顶上头朝下跌下来,却屁事没有。一个人说这个话时,周围的人都在应和,從神情看心里都充满了神秘感和崇敬。大概因为这偶发的故事,这同样生长在阿尚村土地上的老皂角树,因为大家对于它的神秘与崇拜才没有遭遇被砍伐的厄运,让它存在了下来。据说,它已经名列全市古树第15名,如果不出意外,肯定还会被保护下来。不禁又想到阿尚村的社火,在如火如荼的城镇化潮流面前,它赖以生存的根土——未来的阿尚村又会是何种形态呢?是乡人都住进悬在半空的高楼还是能继续保持家庭小院、直通地气?还会不会有那么多不计报酬、不怕辛苦的热心者与自愿者?还能不能前头竖起百面彩旗、后面擂起巾帼锣鼓阵?还能不能通过社火表演展示村威、联络友谊、保持人与人之间淳朴如初的关系? 

新型城镇化的核心是“人的城镇化”,而人的城镇化的基础是人的社区化,包括岁时节日、人生礼仪、游艺、信仰、家族在内的民俗传统,使人有一种归属感。乡愁虽然呈现“向后看”的文化形态,对现实社会有抵触、排斥,但它在抗拒中蕴含一种自我修复的期待;是一种萦绕于心头的理想和期盼。它促进我们通过反思,去修复目标,使之更符合人性与本能。阿尚村何尝不是如此?至于社火以及它的前途—— 

我在问阿尚村。

在问自己。

也在问我们的社会。

                (文/梁澄清 原载《咸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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