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unt Zhongnan
很少有一种故事-创意体系能像终南山故事传说一样包罗万象——在故事题材上既有上古久远的逸闻野史原型也有宋元明清从戏曲杂剧改编而来的二次创作,在故事内容上既有浩繁史实和国学经典也有神仙传说和五行法术,在人物类型上既有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也有神魔鬼怪仙道妖邪,在故事趣味上既有军争杀伐国仇家恨也有爱恨恩怨出世豁达,既有源出诗情画意的超然气质也有浸染上戏剧俚俗的诙谐幽默,既有庄严威仪的官方礼制也有喧嚣浓烈的社火庙会风情……终南山故事传说与其说是一份可以概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如说是一个混然天成、本自具足的认知世界,终南山与长安共同支撑起这个世界并将无限内涵充实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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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的世代:
从诗经到魏晋清谈的背景板
相较于种种传说,最初的终南山故事皆出于《诗(经)》《(尚)书》。
《诗经》中记录周武王巡视山岳和西周王室祭祀山川的诗篇《雅》和《颂》,隐晦却深刻地勾勒出终南山与西周都城丰镐二京的关系;《尚书·禹贡》则清晰地描述了终南山位于古九州之雍州的地理坐标。
由于有了《诗》《书》提供的时空坐标,就很容易看清,终南山一直占据着古人观念世界中的“上古”位置。以至于后世创作《山海经》和《水经》时,终南山就已经是一座氤氲着上古神秘色彩的经典之山。
不过,神秘归神秘,当周平王迁都洛阳、关中与丰镐留给秦国之后,世人的注意力皆在礼法、争霸、百家、变法、合纵连横等观念之中,位于丰镐、咸阳之南的终南山毫不起眼。在周至山中,函谷关令尹喜营造“草楼观”观星望气,后得老子传授《道德经》,楼观台自此开启了终南山长达千年的隐匿世代,本就缥缈难寻的上古记载与传说也越来越远离先秦正史的视野。
至秦咸阳时代,“五德始终说”成为官方信仰,先秦的多神祭祀也延续至秦朝。《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始皇巡视天下时只要山中有神祠就会礼拜,且秦始皇深受法家影响并不信天敬德,因此终南山虽近在京畿,却没有出现在秦朝历史记录中。
秦汉之际,黄老道家一度成为汉初统治者执政思想。阐发道家天道观的《淮南子》也曾风靡汉长安城,与长安遥遥相望的楼观台此时也未卷入这一波黄老道学的浪潮之中。仅仅六十余年后,经学因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取代黄老、成为帝国政治思想主流,隐匿于楼观台的道家修行者愈发隐于经学的夺目光芒之下。
因崇尚礼制,长安从汉高祖时的蚩尤祭祀到并置梁、晋、秦、荆四地旧神和九天祭祀,再到汉武帝于长安城南郊祭祀当时的最高神太一(太乙)、成帝于长安城南北郊祭天,直至平帝时王莾完成祭礼改革正式将天帝、宗庙和社稷三大祭祀全部集中于长安……皇家与官方祭祀活动向国都集中并最终成为中国两千年帝制的正统礼制,然而,同一时期的终南山却因汉武帝于大峪祭祀太一神而得名“太乙山”,可见儒家经学对中国天神系统贡献之大,远胜于同时代的道家。
不止于此,从汉武帝到两汉之际,汉长安城因经学开始转向谶纬神学而笼罩上一层神秘而灵异的色彩。终南山始终只是隐逸之地,还没能形成后世显赫的神仙文化。或许正是由于来自老子的这种隐逸无为风格,启发蜀中才子扬雄创作了《太玄》,就此埋下 “引道入易”的伏笔,为玄学脱离西汉经学母体兴起拉开了序幕。
再到王莽篡汉、东汉定都洛阳、关中经历战火、长安以汉室宗庙而作为西都,政局剧变和长安不再作为政治中心后,没有前往洛阳的关中世家大族纷纷专注于自身家学传承,如京兆韦氏杜氏、扶风窦氏班氏、武功苏氏、天水尹氏、弘农杨氏。今天人们很难在与关中和长安有关的史料中找到当时与终南山有关的只言片语,不过,当东汉末年太平道第一次以老子和“黄天”名义发动农民起义后,关中也有了“骆曜教民众缅匿法”的记载。
颇耐人寻味的是,传授缅匿法的“骆曜”虽不见于史传,但从两汉时代文字与姓氏的使用可以发现,“骆曜”是一个带有强烈儒教经学神学化色彩的符号。
《山海经·海内经》称“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鲧为大禹之父、即夏商周三朝的起源,而“曜”意为照耀、明亮,也指日月星辰,更重要地,自王莽托古改制将五方上帝塑造成定制后,称皇天上帝太一为“曜魄宝”,因此所谓“骆曜”其实和太平道托名“黄天”一样,也可以被解释为是天神的化身。至于取下“骆曜”之名的人是否有经学背景,恐怕真相就如终南山间的白云一样缥缈了。
另外,所谓“缅匿”则是教人如何隐匿踪迹、逃脱眼前处境。因为东汉桓灵之际先后发生宦官专权、党锢之祸,关中出现大量世族对平民的土地兼并。在地主豪强的庄园之外,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到处迁徙流浪,终南山理所当然是近水楼台的隐匿所在。当太一上帝与终南山结合,形成极具隐逸色彩的终南山道教流派,算上以老子信仰为宗旨的楼观道,崇尚“隐”的气质自然就更加浓厚了。
当曹操公元215年从长安亲征汉中、张鲁携十数万户天师道信众北上投降之后,半数天师道信徒迁往洛阳、邺城,半数驻留在关中。留下的天师道信众不仅加重了关中民间的信道比重,更直接影响到长安城玄学风气下的清谈时尚。于是,民间乡野的“隐匿”又变成了上流文人雅士的“隐逸”时尚,从当汉魏嬗代之际,那些选择不与曹魏合作、又不愿入仕的前汉士人也相继遁入了终南山。
这种传统从曹魏一直贯穿西晋至十六国北朝,而隐于终南山楼观、蓝田和华山的道士们,也成为关中周秦两汉传统的遗民,当前赵、前秦、后秦相继于长安称帝之后,终南山中的遗民又变成新王朝座上宾。此时,终南山开始以另一个姿态出现在史书中,历史由此开始进入下一个轮回。
2
军争的世代:
从汉魏嬗代到南北对峙的皇权传递走廊
在四百年汉末魏晋南北朝之间,长安与关中作为汉旧都,始终是南北、东西各方政权角逐和拉锯的目标,终南山之于天下的意义完全在于政治地理和军事地理价值,隐匿或隐逸,都只是征战不止的时代侧写——
东汉末年董卓强迁汉献帝至长安拉开汉末纷乱大幕,长安乃至京兆百姓匿入终南山或逃离关中者不计其数;
三国蜀汉北伐与曹魏灭蜀,终南山中秦蜀古道傥骆道和子午道因数十年对抗而得到充分开发,终南山与长安之间的地理距离被抹除,终南山北麓正式成为渭河畔长安城的近郊;
西晋八王之乱两度以长安为中心,沿终南山自东向西成为重要战场,西晋愍帝在长安亡于匈奴汉赵政权之后,关中士人向东逃到江南向西逃到陇西凉州,无法外迁的则隐入南山中,世居氐羌土著在长安建立起前秦后秦政权东进和统一北方,不断地邀请山中隐士出山为新朝廷服务;
东晋王朝重整之后不断北伐,并在襄阳“侨置”“南雍州”和“长安”,力图收复洛阳与长安两座旧都,北伐军队有限几次跨过秦楚古道、自襄阳抵达终南山东段,却未能西进长安,错失重新统一的机会,整个四世纪中叶至五世纪初,沿秦岭从襄阳南雍州以汉弘农郡为支点西至陇右,是一条漫长的南北统一前线,华夏文明中两股最重要的力量“胡”与“汉”,在以长安至终南山为中心、以终南山至华山为外延的战场反复角力;
东晋北伐同时,居于陕北的赫连夏南下,与关中后秦、东晋北伐军争霸于终南山东段,最终在势成犄角之中得胜占领长安;
南朝自刘宋至萧梁三朝延续东晋国策屡屡北伐,但是军队始终只能到达终南山北麓,因军事补给线过长、无以为继而无法占领长安,以至放任关中三秦旧世族(窦班韦杜杨等族)在与氐羌等族相处中渐成本土社会的中流力量;
北魏统一北方、南下征战赫连夏“拥有”长安后,一面推崇楼观道一面接受了寇谦之改造的北天师道,不仅从关中开始禁佛和推崇道教,甚至把道教仪式加入新皇登基程序之中,以彰显自己受命于天。北魏迁都洛阳、分裂为西魏和东魏,西魏再度以长安为国都,而后北周、隋先后以禅让方式承续西魏,始终专注于“天道”、积极辅佐新王朝的楼观台在这一时期所受推崇更甚。
至此,终南山在统一的北朝不再只是隐逸、修道和长生代名词,超过两个世纪的战争把终南山变成了强权、民心、地利融会贯通的走廊,华夏重新归于一统、分裂即使终结的“天道”开始降临在这条走廊上。
从中华史视角来看终南山,山只是一座山只是一道绵长天险,但是从终南山的视角来看中华史,却能看到历史发展中无数零散的潜流终将汇集为滚滚洪流。四百年风云变换,终南山留下无数英雄的匆匆身影和滚烫血泪,青山静谧深邃,仿佛自古以来便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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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的世代:诗、佛、神文、传奇在“终南捷径”上交相辉映
西魏、北周、隋与唐四朝,是由关陇军事贵族一脉相承的连贯整体,终南山与泾渭圈出了他们的内核。隋唐之际天下重新归于一统,远离战场的长安终于成为帝国腹地而迎来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终南山也完全揭开了曾经朦胧的隐逸面纱,变成这个时代最夺目的舞台。
经历了武则天当政的变乱之后,为了继承武周时期的政治遗产、扭转洛阳作为武周朝政治中心的局面,唐玄宗一改中宗、睿宗佛道并崇的政策,重回唐初尊奉老子无为而治、孟子仁爱思路和崇道抑佛的执政思路,并将《老子》推崇至儒家六经之上的最高地位、尊为《道德真经》,同时将庄子等道家代表人物均尊为“真人”、著作被尊为“真经”、纳入道教范畴。
在一连串崇道的措施之中,最为重要的举措当属开元十年诏制《大唐开元礼》。耗时十年的制礼过程,也是道教神仙崇拜与儒家礼法全面融合的十年。自《大唐开元礼》制成,它就成为后世王朝礼典的蓝本,其法统影响一直持续到1911年辛亥革命,今天在杜佑《通典》和欧阳修《新唐书》中,我们仍能看到《大唐开元礼》的全貌。
由于全面吸纳了儒教祭祀和道教祭祀两大体系,平衡了“文治”和“武功”在国家层面的法律地位,贯彻了从中央到地方州郡县的行政与农业生产周期节奏,兼容了中国东南西北各地神祇信仰崇拜,因此,《大唐开元礼》制成的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已是接近“开元盛世”巅峰之时。原本处于儒教正统礼法之外的道教神仙,此时已成儒家“五行”世界不可或缺的代表,而玄学也不再保持魏晋时期同经学的对立姿态,佛教因果和因明等思想也在人力不能及的神仙世界找到了另一种诠释……
一时间,信仰观念空前兼容,为开元盛世之际文化爆炸式繁荣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土壤。在这股潮流之中,终南山绝对是访仙修道、快意悠游的最佳目的地。
楼观台宗圣宫自北魏时期便香火不断,此时以老子说经台为中心沿终南山北麓,横向展开形成了庞大的玉真公主延生观皇家道教宫观群,后世民间称为“东楼观”和“西楼观”;从少华山至黑河各个峪口,几乎留下了当时唐朝所有名流的身影。我们今天在唐诗里读到的“南山”俨然成为终南山的代名词。
即使是经历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终南山这种超然的地位不仅没有发生实质变化,反而随着王朝离乱颓势日甚,看破兴衰而逃避现实的心理,更加强了世人对神仙术的迷恋,终南山也自然吸引到更多处士和方外之人。
隐居在辋川的“诗佛”王维自不必说,流连忘返在山间的唐才子们随处可见,流传千古的《长恨歌》和《长恨歌传》也是写于终南山。不过,中唐之后终南山最负盛名的则必非大名鼎鼎的仙人吕洞宾吕岩莫属。
吕洞宾着实是终南山神仙传说中极其重要的人物,不仅因为他上承前代丹药修炼和神仙术的道教传统,本人为进士科举出身、融会了儒道二家思想,更成为“内丹(金丹或丹鼎)”修炼的开山祖师。他的传人里,既有影响到唐末五代北宋的陈抟,也有后世全真教北五祖之一的刘海蟾,还传说在终南山下点化了王重阳。可以说,自唐末以来,俗世众人亦可修炼成仙传统皆始于修真于终南山的吕洞宾。
不止吕洞宾、陈抟、刘海蟾,唐宋之际在终南山留下仙名传说的还有后世并称“八仙”之列的汉钟离、朝湘子、蓝采和、张果老。今天我们都知道世上并没有神仙,古人没有今天的知识和求知手段,而神仙术与修真心法就是古人在未知世界寻求寄托和执迷追求的不懈努力,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认知边界,大可不必厚古薄今又或抱残守缺。看清传承的真实脉络与逻辑,才能明白“终南山”真正承载的遗产是什么。
唐朝王气散尽,“长安城”不复存在,宋元明清皆不称此地为“长安城”。但是终南山则不然,前面提到的唐末刘海蟾弃丞相印不顾来到终南山修道,北宋张载在终南山下参透儒释道构建起“关学”,王重阳于靖康之变后身为金人在终南山下创立以三教合一思想为宗旨的全真教……道教意义上的“终南山”取代了儒教经学意义上的“长安”继续影响着五代宋金元之际历史进程,仿佛儒教经学在人间建立“天人感应”的努力,回归了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局面,把被帝王垄断的“天”变成民心所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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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的世代:
传说在社火庙会中新生
明清以降,终南山似乎已经遗忘彻底抹去了昔日汉唐长安的光环,既然是帝国的“西部”,天高皇帝远,乡土生活需要接地气的日常生计和消遣。那些经历过盛唐还没有从这片土地上消失的汉唐元素,在乡野烟火气息中野蛮生长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文风景:
曾经仅有宫廷燕饮才可使用的唐大曲,如今变成社火庙会和民间礼仪中的西安鼓乐、道情;
曾经处于重大礼仪的雩祀仪式,如今变成热闹盛大的进山求雨礼俗;
曾经流行在唐长安的传奇故事,如今被改编成曲艺中的戏文;
曾经在儒家经典和祭祀崇拜中的先贤先圣,如今变成寺庙道观里接受香火的菩萨神仙;
曾经搬演给唐宋达官显贵欣赏的傀儡戏皮影戏,如今在各式各样的唱腔里上演起儿女情长和嬉笑怒骂;
就连已经分不清哪朝哪代的逸闻野史,如今也有了接受烟火膜拜的道场;
原先区分很清晰的春秋二社祭祀活动,也变成了春社和秋神报赛,进而成为极其热闹喧嚣的盛大社火,而城隍庙和祖上留下来的寺庙道观,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庙会,而社火庙会期间用于祭祀的纸扎、纸马、香烛大蜡以及期间竞相角力的芯子、高跷、竹马、舞灯等等,全部成为乡党们在这个时期尽情释放一年激情的方式……
所有这些改变,既是对历史过往的继承,也是那个时代乡党们对“当下生活”的全情投入。可以看到,明清之际关中社会已同汉唐有了很大改变,传统的继承在数百年后的明清无法做到一成不变,而是因势利导,或继承核心内涵或继承名称与形式。
同样的继承模式,穿过明清六百多年延续至今,每年农历二月初十古楼观庙会始终是终南山北麓最盛大的庙会,每到庙会时数十万人的投入参与堪称盛景。这或许就是对终南山下强韧“传承”的最好诠释。
以上种种,都是终南山的故事传说。
文丨李东衡
排版丨非遗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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