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 | 黑 明
■ 摄影 | 时新德
2022年9月,《时新德在行走》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是中国重要的个案研究者、新华社领衔编辑陈小波主编的《中国摄影家研究丛书》中的一本。本书遴选摄影家时新德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拍摄的200多幅照片,这些影像真实记录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乡村生活及城市生活。书中收录了作者时新德的口述,以及杨浪、胡武功、潘科、黑明等数位重要文化学者、评论家的文字,通过一个摄影师个人的历史,折射中国发展的历史和摄影发展的历史。
——编者按
以下为《时新德在行走》书中节选
喝酒聊天比摄影更加开心快乐!
黑明
八十年代初期,我在石油系统的宣传部工作,经常能在中国几家最为重要的报刊看到时新德的照片,他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对武警部队的报道。那时,我们办公室有个摄影干事叫赵延春,是我很好的朋友,平时他有剪报的习惯,在各种报刊剪贴了时新德的不少照片,而且总在感叹时新德的照片有新意。
前几年,我和时新德去延安拍照片的时候,还特意引荐他俩相识,赵延春依然保存着当年的剪报,时新德翻看自己的照片,感动得热泪盈眶,随后他俩喝得烂醉,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悲喜交加,相见恨晚。
1990年,陕西宝鸡 / 时新德
我和时新德一样都是陕西人,只是他出自关中,我来自陕北。不过回到陕西,他比我更接地气,因为他有过一段农村生活的经历,为他记录乡亲生活景象和对镜头前的瞬间预测,比我更加灵敏和准确。
记得有一年我们去陕北榆林的清涧拍摄,他最先走进一个很有特色的大户人家,当我随后进院正在想着怎么去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更换新的储存卡,在我看来,他的每次拍摄都像他平时喝酒一样,总是如此之快。那次短短几天的时间,他竟然拍摄了数百G的照片,而且还用手机记事本记录了很多被摄对象的生活经历。
回到北京整理照片的时候,因为1935年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牺牲在榆林的白福山和白外生的故事,我先后几次打电话向他索求资料,他每次都是第一时间不吝相助。
1987年,陕西绥德四十里铺 / 时新德
还有去年秋季的一天晚上,我刚刚躺在黄河边的一盘土炕上歇息,突然接到时新德的电话,他问我在不在北京,叫我过去喝酒,我说我在黄河边拍照片呢,他说哪儿的黄河边,我说陕西和山西的交界处,他说你给我发个定位,我明天去找你,我说这儿离北京1000多公里,太远、太偏僻、不好找、你别来了!他说你别管,赶紧给我发个定位!挂断电话我立刻给他发了定位,他除了回复OK!再无音信。第二天下午五六点钟,一辆崭新的白色丰田越野车停在我住的院子门前,时新德果然来了,此刻我对他的速度惊讶不已,同时也在感叹怎能找到这个手机信号时有时无的深山老沟,他却轻描淡写地说道,河北、山西、陕西都是一路高速,1000公里也没觉得有多远,要不是导航导错,我早就到了!
1993年,陕西陇县 / 时新德
等他把车停稳后,我们走进院子。他问我这是谁的家,我说是房子的家,他说房子是谁,我说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这几孔窑洞的主人。
当他跟着我们走进房子居住的那孔窑洞,瞬间颠覆了他对窑洞的认知和想象,因为对于这孔不知住了多少年的老窑,地面竟然铺着雅致的瓷砖,而且地上既没有堆放红薯、土豆、南瓜,也闻不到酸菜、猪食、尿盆的味道。环顾四周,窑里陈列着整齐的书柜、书桌和电脑,以及一尘不染的土炕。
此刻,我能明显地感受到,时新德进了窑洞之后,总是四处张望,很是好奇。房子住的窑洞确实充满了书香味儿和世界文化气息,包括他那排很长的书柜和上下几层,都让《巴尔扎克》《卡夫卡》《梵高》《陶渊明》《苏东坡》等人搞得拥挤不堪,书桌上也摞着《瓦尔登湖》《醒来的森林》《寂静的春天》《种子的故事》《忏悔录》等许多传世之作,土炕上堆着的《乡土中国》《一个人的村庄》《心灵史》《最后一个匈奴》《平凡的世界》和不少中国经典,都让时新德感慨万千。
1990年,陕西宝鸡 / 时新德
时新德在窑洞里走来走去打量了半天,又小声问我,房子究竟是干嘛的?我开玩笑说,他是村里的流浪汉。他说这家伙肯定不是一般的流浪汉!
其实,房子并非什么流浪汉,在我看来他是一位很优秀的艺术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他出生在伏羲先祖曾经来过的这个古村寨,房子只是他发表作品用的笔名,真实姓名叫房海峰。房子不仅是陕西省作家协会的会员,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很多年前他就出版过散文集、诗歌集、摄影集,尤其他那本《最后的黄土高原》,在北京出版虽然印数不少,但早就脱销,再想得到,那可真是洛阳纸贵。
2020年,陕西清涧 / 时新德
近年来,他还在《美国读者文摘》《中国国家地理》《中国青年报》《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摄影世界》《人民摄影》《中国摄影》等国内外数十种报刊发表过作品。我喜欢房子的文字,尤其是描写陕北的。到目前为止,我通过书报杂志和“房子小院”的公众号,至已经少阅读过他的几十万字。在他的文字里,让我感觉到他这几年的生活轨迹很像他崇拜的梭罗,每时每刻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和大自然当中,同时感觉他又像我喜欢的刘亮程一样,即使对身边的驴马鸡狗,也描写的如此生动。其实,房子的文字对我而言,并非需要时才去阅读,而是每时每刻都可以阅读,他的语言有时很美妙,甚至能够让我身心愉悦。
2020年,陕西清涧 / 时新德
在村民眼里,房子没比他们高多少,甚至会觉得房子和他们一样土一样穷,不过房子平日的打扮确实和村民没有太大的区别,也许正是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深度融入,才让他有了今天的收获,即便如此,关于房子,村民还是众说风云。
我曾亲耳听到村里人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道:“那后生懒得要死,从小不爱受苦,经常黑天半夜不睡,白天不起,整天钻在窑里胡日鬼,听说他在窑里就像电影里发电报的特务一样,两个耳朵上经常扣着一双喇叭,不知跟哪里的什么人联系,有时几天不露面,村里人都晓得那后生不务正!”其实,房子根本没时间胡日鬼,只是因为写作,有时他才从城里回到村里享受那孔老窑的寂寞。
2020年,陕西榆林横山区 / 时新德
提起房子,还有村民曾在我面前感叹:“房海峰吃烟喝酒怕动弹,不是个受苦的材体,幸亏年轻时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在延长油矿找了个吃饭钵子,要不吃球喝凉水都轮不上他,非把他娃娃饿死不可!”这些都是村里人对房子的认识,也是给房子的定义。
当然,房子的梦想从来都不是当个老老实实的受苦人,更不愿意天天去把东山的太阳背到西山,因此他所做的一切都和村民无关,也从不关心村民对他的认可和误解。那些看着房子长大的村民,永远都不会把房子当成艺术家,包括房子整天遨游的网络世界,距离村民还非常遥远,他们不知道网上能够搜索到房子的信息,也不明白很多人为什么都在阅读房子,更不懂网络世界早已属于房子。
即使村里的年轻人,也只知道手机里有个“抖音”和“快手”,当他们吃饱穿暖躺在土炕上用山寨机观看男欢女爱的短视频之际,也许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在很多村民的心目中,房子做的那些事情统统都是胡日鬼,只有种地、放羊、生娃,才是永世不朽的人间正道。
2020年,陕西延安乾坤湾 / 时新德
那几天在黄河畔,房子的父母也从延安赶回村里忙于秋收,房子的父亲是一名退休的法官,母亲也读过中学,他们非常理解房子这些年“闯荡江湖”的行为,也很支持房子和我们这样的朋友交往。因此,在随后的几天,房子关了电脑,放下新书的校对,带着我和时新德几乎走遍了全村的庄户人家,而且还带着我们在晋陕之间的黄河大峡谷,颠簸和穿行十天有余,去了大大小小好几十个他所熟悉和不熟悉的村庄,天天都在为我们打听和寻找新的题材。
傍晚,我们每天都会回到房子的小院,坐在几十米长的葫芦架下吃饭、喝酒、聊天,在星星点点的月光下,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房子听着时新德借着酒劲在海阔天空的神侃,从历史到政治,从娱乐到八卦,从摄影到绘画,从高碑店到中南海,听着时新德的故事,让纯朴的房子对他佩服有加,也使房子显得更加诚恳。饭饱酒足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各回各的窑洞,各睡一盘土炕,枕着荞麦皮的枕头,听着奔流不息的黄河谣,趁着酒精的麻醉,渐入梦乡。
2020年,陕西横山 / 时新德
在我的记忆中,时新德的摄影行为很是特别,比如碰到一个有意思的场景和一群有意思的人,别人都在忙着打滚拍照,他却背着相机、低着头,悄悄离开并去寻找新的目标,而且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不见踪影,经常是大家要换地方,他却迟迟不回,因此他的照片很少与别人雷同,并且保留着自己的独特性。
尤其近几年他从商海回归摄影之后,他又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了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而且每次都是一个人背着相机在三秦大地独立行走,独自拍摄,每次回到北京给我看他的照片,即使熟知陕西的我,也对他的作品经常会有一些新鲜感。
2018年,甘肃山丹 / 时新德
记得有一次去陕北,我们结束安塞的拍摄之后,时新德想去我常去拍摄的新窑子看看,于是有一天早晨,我俩开车直奔延安以南的新窑子。
其实新窑子村我已经去过近百次,所以我对新窑子早就麻木了,尤其近几年去新窑子转悠,有时一天也按不了几下快门,但不难看出,时新德却对那里的农民生活充满好奇。那次去新窑子的当天,他就从山根一直拍到山顶,就像鬼子进村一样,端着相机挨家挨户的“扫荡”,一天就跑遍了全村的几十户人家。
至今,他还念念不忘那个有着百年历史的村庄,经常问我什么时候再去新窑子,叮嘱我再去的时候一定要叫上他,他想在那里多住些日子。
2021年,西藏谢通门县 / 时新德
2019年底,我和杨浪、小波一起前往西安,参加“胡武功摄影50年回顾展”的开幕式,那天来了至少好几百人,也许正是武功的展览触动了时新德的摄影神经,于是当晚在西安喝酒的时候,他便告诉我们几个,2021年底他过六十岁生日之前,也要出版一本影集。
不巧的是,我们刚刚回到北京,国家突然宣告新冠病毒爆发,武汉封城,北京也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于是时新德翻出当年拍摄的几十斤底片,打开两台电脑和一台扫描仪,开始折腾那些几十年前的存货,并在胶片和数字照片之中开始选图。
记得是在2020年的春夏之交,北京的疫情略有松动,憋了多时的人们陆续开始互相走动,时新德也迫不及待地把我和小波、砚华,拉到他的工作室,观看和分享他选出的100多幅作品。不料几天之后,全国的疫情又是一波接着一波,北京也不得消停,加之去年我和时新德在南京与小波见面,小波建议将他那本已经编好的纯影像画册放弃,改出可读性更强的图文纪念册,加之疫情的影响和为了等待朋友们的文章,导致纪念册迟迟未能出版。
2019年,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 / 时新德
今天,小波给我发来信息,说她昨天把时新德的纪念册编完了。随后时新德也发信息说,让我也写一段文字放在他的书里作为纪念。不一会儿小波又发信息说,我给时新德整理了两万字的口述实录,杨浪、武功、潘科和这几个老朋友都为时新德的这本书写了文章,你也写一段吧,少谈摄影!
收到小波的这条信息,我不得不去想怎么才能完成好她交给我的这项任务。当然,作为神交几十年的兄弟来说,给他写几句客套话也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要写得好玩才行。至于小波嘱咐我少谈摄影!这一点也很容易做到,其实我和摄影的朋友在一起从不谈摄影,因为摄影毕竟是一件很个人化的事情,所以有些问题即使再好的兄弟,也并非就能谈到一起。
于是,看完他俩的信息我打开电脑思来想去,除了准备回忆我们一起出行的经历,再想写写我们这些年在一起喝酒、聊天的趣事,随着年岁的增长,还想展望一下未来,如果我们在未来二三十年,依然还能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那才是最为开心和快乐的事情!
黑明
2022.01.19
时新德
1961年生于陕西渭南,复转军人,摄影家。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新闻摄影家学会会员,北京摄影家协会会员,南京传媒学院摄影学院客座教授,北京万景美国际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曾任“百年盛世 美丽日喀则——珠峰摄影大赛”评审、第21届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评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