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科学院院士
清华大学汽车安全与节能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
欧阳明高
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数据显示：2012年中国新能源汽车销量约为1.3万辆。到2021年，这一数字达到352万辆，产销量连续7年位居全球首位。
2022年前三季度，中国新能源车国内销量达到387.7万辆，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新能源汽车市场。
欧阳明高：
曾没人想到新能源电动汽车的续航问题会得到解决
吴小莉：有数据指出，中国的新能源纯电动汽车占据全球的六成。
欧阳明高：对。因为中国的销量基本上占了全球的百分之五十几。今年，全球总销量也就是一千多万，中国有600万辆销量，占到一多半。前三季度，我们已经卖了超过450万辆，所以今年卖出600万辆应该没问题。去年才卖出300多万辆，今年就增加了一倍，增长态势迅猛。
吴小莉：中国的汽车厂，应该都是用中国的电池技术。
欧阳明高：是的。特斯拉现在所用的电池，是宁德时代和比亚迪的，奔驰、宝马也一样。中国的性价比最好，所以全球都在用中国电池。
吴小莉：您说我们在传统汽车行业是跟随别人，在未来有没有可能有机会引领？
欧阳明高：从决定实施“纯电驱动战略”之后，中国就开始引领了。国外的传统汽车行业，大概是在2015、2016年才开始转向。
吴小莉：以前的都要放弃？
欧阳明高：对的。
吴小莉：为什么它们必须改变？
欧阳明高：现在纯电动电池汽车，它的优势太明显了。原先总觉得它的续航里程不够用，现在这已经不是个问题了，现在的续航完全可以达到五百公里。续航达到1000公里，我们也可以做出来。原先大家没有想到的这一点能实现，外国人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但是他们现在基本认清这个事实了。
吴小莉：那我们的技术跟三星，或者跟韩国的技术相比呢？
欧阳明高：不相上下。要讲销量排名的话，第一名一般都是中国厂商。质量现在也不相上下，因为产品使用量大，用得多，所以得到的反馈意见也多。技术没有别的窍门，就是要不断地迭代优化改进。中国有多少人在干这个事？我估计现在工程师都有百万以上，韩国怎么能跟我们比这个呢？
从“十一五”开始，欧阳明高连续三个“五年计划”，担任国家节能与新能源汽车科技重点专项首席专家。
吴小莉：2019年，新能源汽车出现了比较大的退坡。有人说那是新能源汽车“曙光来临之前的黑夜”。那时发生了什么？
欧阳明高：我们的补贴退坡加大了力度，当时只是稍有一点波动，并没有下掉多少。
吴小莉：特斯拉出了什么问题？
欧阳明高：那一年出了一个小事故，就是刹车的问题。新能源汽车刚开始保有量小，肯定不会有太多问题，等到积累了几年之后，保有量增大，就开始暴露一些问题。
以前我们的电池是国外都用得差不多了，才引进国内来使用，这一次是我们自己在引领全球。实际上，这是中国消费者第一次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当一只丑小鸭，一步一步变成白天鹅，这个过程当然是有一些不适应。
吴小莉：2021年，新能源汽车产生了一个“井喷式”发展，这是为什么？
欧阳明高：2020年，我们补贴又延期三年，这是政策上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第二，当问题暴露了一段时间之后，大家也有相应的改进，这些问题慢慢得到了一些优化，所以客户的满意度经过一段平台期之后，反馈还是不错的。
另外，油价也在逐步上涨，尤其是这些上班族感受到了真正的实惠。再一方面，在城里开电动车，的确比燃油车开起来感觉更好。第一，加速快；第二刹车也快，因为有自动回馈，也就是说只要不踩油门，车很快就能停下来。
欧阳明高：
电动车烧车事故概率，现已做到不比传统燃油车烧车事故的概率更大
吴小莉：您提到现在一些消费者因为续航问题不想买电动汽车，而且充电桩也不够用。
欧阳明高：电动车续航能力已经跟燃油车差不多了，现在主要是充电的问题。但现在有快充的技术了，所以续航问题将可以彻底解决，五分钟续航两百公里，我们课题组已经开发这样的新技术了。
刚开始有一些电动汽车，在2009、2010年，最开始出现烧车的事故。
吴小莉：对，当时的锂电池不太稳定。
欧阳明高：老百姓一看，这种车会发生这样的事故，他也不敢用，所以我在清华建了一个电池安全实验室，从各个方面来研究电池安全，开展关于它的机理等等各种各样的课题研究。在国际上，关于电池安全方面的研究，我们是全球最集中的一个实验室。
吴小莉：后来怎么突破的这个安全问题？
欧阳明高：不是光我们，在全中国整个电池相关的工程技术人员的努力下，现在已经把安全事故控制到了大家可以接受的程度。
吴小莉：大家可以接受的程度是指？
欧阳明高：就是不会比传统燃油车烧车事故的概率更大。燃油车每年的燃烧事故，大概有一个比例，就是万分之一。现在新能源汽车也可以做到万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以下。另外，像我们现在做的，基于人工智能的数据监控，这就是安全预警，已有快一百万辆车安装这个监控了。
中国新能源汽车引领全球，但危机感也很重
欧阳明高：我们的新能源汽车是在一个引领的状态。在这个引领的过程中，因为汽车是一个充满竞争的行业，要是原地踏步，马上就会被超越。
日本、德国主要是靠汽车支撑起来了国家的经济，它们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们也在举全国之力做这个事情。日本在全固态电池方面想打翻身仗，全固态电池的底层基础还是材料，世界的材料、很多材料的基础技术都是日本人占主导，硅材料、做芯片的材料、碳纤维等等，他们有比较好的基础。我们的基础研究、基础材料、基础器件、基础软件这一类的东西，要长期积累才能厚积薄发。这样的一些领域，我们跟国外还有一些差距。
吴小莉：照您这样说，其实还有很大的危机。
欧阳明高：是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会经历相当长的时间。科技的突破往往具有不确定性，按常规来判断，要颠覆，并不容易。
吴小莉：我们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看到市场很好，大家可能就不专心再去做基础的研究了。
欧阳明高：有这个问题。不是我们民族素质就这样，这是一个我们的发展阶段。我现在为什么要培养学生创业？是希望他们将来发展到一定程度，出现像马斯克这样的人，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以改变世界为己任，这叫“技术革命家”，我们能不能产生这样的人？
欧阳明高：
交通电动化，将倒逼新能源电力系统的发展
吴小莉：您曾经在一次论坛发言，说得比较超前。您说希望北京市能够考虑逐步禁止石化汽车上路，这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欧阳明高：没错。
吴小莉：您自己觉得这是一个未来的梦想，还是一个有时间表可以追寻的目标？
欧阳明高：我今天再说这个话，可能就不像当年了。因为现在在北京，大家早晨开车去上班，大概30%的车已经是电动汽车了，它增长得非常快。但是，电动汽车是不是新能源呢？现在还不能说完全是，因为这个还需要新能源发电，比方说利用光伏、风能，这些怎么跟电动汽车再结合？我们现在重点就是在做这件事。
现在的问题是，这么大量的车使用之后，大家一起充电，电网承受不了，那怎么办？我们必须要通过有序充电，把电动车作为储能装置，减少对电网的冲击。我们现在在深圳专门设立了“车网互动”的项目，就是说电网可以给车充电，我车也可以给其他用户充电。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做示范了，可能先在北京、上海试点，估计到2030年会有规模，2035年应该就是一个蓬勃发展的阶段了。
吴小莉：这样的话，我们可以为“双碳目标”提供多大的贡献？
欧阳明高：首先，车本身的占比不会很高，大概占百分之十几，对碳排放、电力系统，它占了百分之四十。交通能源在新能源体系中，本来就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交通电动化会倒逼新能源电力系统的发展，这个贡献很大。
吴小莉：2016年，你给我们形容了一个未来汽车的长相：汽车自动半自动，驾驶员非常轻松还可以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
欧阳明高：对。
吴小莉：还提到，可以像换手机壳一样换汽车壳。
欧阳明高：智能化的进程已经开始了，现在是有两种技术路线：第一种，是把汽车做成像机器人一样，那是特斯拉的技术路线，完全靠自己进化；另外一个思路，就是我们的智慧城市、智慧公路跟智能汽车融为一体，依靠网络、依靠云。
吴小莉：中国采取的是什么路线？
欧阳明高：中国现在两种都有，汽车厂大多数还是在用特斯拉的技术路线，特斯拉已经构建了一个完全的自我闭环，因为它有星链、通讯、超级计算机，所有的汽车都是它数据收集的终端，现在做成这么一个生态。我们想做的生态，是希望政府对于网络的把控力更强一些。
吴小莉：未来什么时候，能把新能源汽车全部渐进式地取代燃料汽车？
欧阳明高：按照现在这种非常迅速的市场扩大速度来说，其实不用什么政策，它可能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快，像北京，我估计十到十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